周天熠与秦颂心照不宣地在街上多绕了几个弯才往位于次主道的钱氏药铺走去,昨日入城仓促又精疲力尽,路边种种,他们都看得不是非常仔细。
今日缓下心神在街上走,他们才有了个共识性的发现——豫岩的疫病好像没有他们原先想的那么严重?那日在王家别院里,齐王隐忍着十万火急的口吻可不是给人这种感觉啊。而就目前阳城的情况来看,疫病对此根本毫无影响。
照理临近的城池爆发疫病,即使是冷静的人也会做相应的防范措施,而更多地则是城中骚乱和向外涌去避难的灾民,这里……实在太平静了。
钱氏药铺在一个非常显眼的街角八边转角楼里,秦颂到时,药铺虽然四门大开,却没有挂牌,她与周天熠互看了一眼,一前一后跨进店内。
“掌柜的,请……”
秦颂只开了头,在柜前打着算盘的掌柜就把话接了过去,和声和气地说道:“两位客人,你们是来买药的吧?真不巧,本店最近在做清点,药材都在仓库呢,卖不了。”
“开着门却不做生意,掌柜的,你们究竟想不想赚钱啦?”这掌柜虽然说话客气,可妄自打断客人的话并非接待之道,况且他眼中的无奈显然不是真不想卖药,秦颂走到柜前,故意找了一句茬。
“哎哟,小店哪能不想赚钱啊!”被戳中痛处,掌柜急得一副要哭出来的悔恨表情,少爷的命令他哪里敢不从啊,今天早上都赶走好几批客人了,他的心……可是在滴血呀!
“好,既然如此,那你听着,我要黄连半斤,甘草五斤,杜仲三斤,灵芝三朵,人参五支,鹿茸……我想想。”秦颂装模作样报了一连串的药名,就看掌柜作何反应。
“哎哎?您等等,小的去后面喊我们少爷来做主!”掌柜一看情形不对,今日是来了大主顾了,最近生意本就冷淡,他若不想个法子补救,年终清算的时候可就被钱氏的别家药铺给比下去了!他叫来伙计看着店,自己则急急忙忙向后堂跑去。
周天熠惬意地坐在一旁供给客人休息的椅子上,目睹了全过程却没说话,等掌柜离开之后,才笑着小叹起来,“你呀你……”他平日看到的秦颂多半是在解决各种问题,这回给别人制造问题,倒是第一次瞧见,周天熠觉得很新奇也很有趣。
没有被抓了尾巴的心虚,秦颂嫣然回笑,打趣问道:“这是怕我买不起吗?”
四方第一豪族的嫡女说买不起?周天熠如听到笑话一般笑了出来,没有回答,另问了起来,“真要灵芝、人参和鹿茸?”这些都是名贵药材,寻常的方子里不可能用到,她闭着眼睛买,买了之后无用不就是浪费么。
秦颂一愣,她随口报出的都是难得自己认识的药材,目的除了耍弄一番待客过于毛躁的掌柜外,其实就是跟钱逸戎开个玩笑,不过话也说出口了,不买就是失信,而在药材的用途上,她脑海里火速跳了个人影出来,于是秦颂果断干脆地回道:“拿回去送给沈大夫,他一定很开心。”
“真会笼络人心。”这已经是周天熠第二次这样夸秦颂了,他们一路到豫岩都带着沈不闻,他的医术可一点也不像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蹩脚郎中,再加上对自己身份的拆穿,沈不闻虽然装得糊涂,心里恐怕明白得很,这偶然的相遇,指不定让秦颂手里又多了个可用的人才。
“多谢夸奖!”秦颂话音刚落,从大药柜后就走出了两个人影,钱逸戎依旧是一身墨绿色的衣装,仿佛浑身就散着药味,她起初还想笑他一番,可当他越过背光的前堂门后,秦颂被钱逸戎精神不济的状态吓了一跳,她沉声问道:“真这么不好处理?你这又肿又黑的眼睛,是熬了多少天了?”
“……啊?”钱逸戎本是出来见见这要买贵重药材的客人的,结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呆呆讷讷甚至揉了揉眼睛,等看清楚了来人才不可思议地出声,“秦颂?”
秦颂蹙眉,才半个月不见,这钱逸戎是病了还是傻了,怎么就成这么一副痴呆样子了?等了片刻,对方仍没有下文,她耐下性子又问了一遍,“假药之事当真没有一点头绪吗?”
周天熠也禁不住起身,步到秦颂身边,带着些犹豫地问道:“他……平日都是这样的吗?”前段日子在京周望江楼,还是他认钱逸戎是个可塑之才,他现在怀疑自己看走眼了。
及至听到周天熠的声音,钱逸戎才回了神,这几天日日夜夜都浸在铺天盖地的账簿里,他的脑袋真有点糊里糊涂的,而秦颂未提前来报信就出现在他家边境的药铺里,他也着实受了一惊,两种情绪一交融,就呆了小半晌。
而见了周天熠和秦颂两人相伴同行,再见秦颂的喜悦还没升腾起就被浇得凉了个透彻,钱逸戎沉静下来的目光里透着点点复杂,他倾身欲向周天熠行礼,却被拦在了半空中,周天熠热络地同他打招呼,“许久不见,钱少爷不告而别离开京周,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钱逸戎不是愚笨之人,昭王的言行就是在暗示他,不要透露他的身份,他哪能没有自觉啊。钱逸戎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回道:“家中产业出了些小事,走得太匆忙,对不住了!前堂嘈杂,我们到里头再聊吧!”说着,他做了个后堂有请的动作。
“少、少爷?”见对话完全没提药材的事,这进钱袋的银子就要黄了,掌柜急急出了声,这几人的对话他似乎听懂了也似乎仍是不明所以,如果是少爷的朋友,直接让他传话不就是了,为何还要借口买药材为难他们这群伙计呢?
钱逸戎瞥了眼殷切的掌柜,嘱咐道:“老刘你守着前堂吧,账没查完前,铺子不开,别再放买要的人进来了。”眼角的余光恰好瞥到大开着的店门,这哪是闭门谢客的样子啊,他顿了顿,又吩咐说,“把那三扇门都关了吧,留最旁边的开着就行。”
刘掌柜无奈,只能照着做。他是钱氏药行在豫岩用得最久的掌柜,可这么多年也没见着钱老爷有提拔他的意思,而近几年钱少爷开始接手药行之事,用的多是年轻的新掌柜,他不想被后浪推走,他急呀,他必须做出可观的成绩来!
中堂被账簿堆满,临近几个大城里钱氏药铺的账房都在里头坐着一笔笔核对账目,甚至钱逸戎的几个侍从也留着在帮忙。秦颂看了眼地上,无从下脚,最后只能提着裙子,尽量不踩到满地的纸踮脚走过去。
“草民见过昭王殿下。”将两人引到后堂后,钱逸戎的情绪也整理完了,他平静地向周天熠行礼。
“不必多礼,秦颂放心不下假药之事,本王不过陪她走一趟。”说罢,周天熠往旁边一坐,没准备再吱声。
钱逸戎不好再多问周天熠,转而把目光移向了秦颂,他前脚到阳城,秦颂后脚就也到了,他知连日赶路的辛苦,所以见着面前的心仪女子气色还算不错,稍稍放下了心,可转念一想,秦颂没有受累不正是因为昭王与她同行关照了她么?八壹中文網
他不知道他们来豫岩有何事,但钱氏这点事情铁定是瞒不了的,钱逸戎轻叹出声,吩咐人上了茶来后,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假药多在前线四城和中部五城售卖,在豫岩后方的阳城等地波及不大。”
“恐怕我启程回京周之前,各家铺子的药材就被调换过了,是我疏忽了。”
“现在确实没什么头绪,我家铺子的掌柜都是跟了我很久的,信得过,或许是供药渠道上出了问题,如今豫岩十二间大铺子和十间小铺子的账簿都在这儿,这段时间我想把账先梳理清楚,或许……能有点发现。”
钱逸戎一口气说完,谁都没有打断他,这些平常的流程和内容,随便动点心思就能调查到,秦颂看了眼周天熠,接着问道:“瘟疫情况现在如何了……”对于这方面,药铺医馆得到的消息应该是最灵通、准确和全面的。
钱逸戎恍然,昭王亲临豫岩,怕就是为了瘟疫之事吧?他踌躇着开口,“半月前,有人在四城施救,瘟疫已经得到了控制,中心五城的情况我也不是特别清楚,除了上次掌柜们把账簿送来说有疫病的状况,其他……我至今还未收到过消息。”顿了顿,他又说,“前线四城也是半月前才开始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出,我总觉得最近的豫岩,有些出怪。”
“此话怎讲?”周天熠抬眼问道,钱逸戎在豫岩多年,他说的话是非常有价值的。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跟我回京周前的豫岩有些不一样。”豫岩整体氛围上的紧张感令钱逸戎寝食难安,不同于战时兵戎相见的人心惶惶,现在这里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不知接下来的哪一刻起,就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他非常地不安。
钱逸戎一席话,好像让他们知道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知道,豫岩……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周天熠悄悄向秦颂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想问的已经问完了。
“要不要我帮忙?”秦颂明白自己问得唐突,账簿记录一个店铺收支的详细,是不能随意给外人看的,况且依她的查账方式,一切遮遮掩掩都会无所遁形,把账送到她面前不亚于把钱氏药行送到她面前。
“好。”钱逸戎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头,秦颂的为人和能力他很清楚,她不会在这样的关头落井下石的,“账不少,就算是你,恐怕也要忙上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