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寰?他怎么会在这?!
无名怒火一下烧起来,但紧接着,又被一股更为巨大且酸涩的情感镇压,流入四肢百骸中,让他不知所措。
为了照顾女生的身高,江寰绅士地微低着头,听她诉说,两人言笑晏晏,有些登对。
他替她开门,还冲她笑?!
“傅先生,”侍应生看着眼前人沉思的表情,揣摩说:“您要不要和江先生打声招呼?”
不知道是不是侍应生声音太大,江寰脚步微顿,目光精准地落向两人所在的树丛。
傅知雪连忙躲到树丛后。
“江?”女生问道。
江寰望了一眼,低声道:“走吧。”
等到两人彻底消失在树丛之间,傅知雪收回不自觉向前的步伐,走出茶馆。
试问:你是一个每天吃牛排的人,当有人要从你嘴里夺食,有什么想法?
那必然不能开心。
这么想来,自己这些古古怪怪的情绪也有了注脚,或许他对江寰只是小孩子才有的占有欲。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江寰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
江爷爷会杀了他的。
高家佛堂。
漆金佛像鳞次栉比,遍布佛堂三面,檀木香气徐徐绕梁,但那也毕竟是百年前的香气了,再淡雅,也不免陈腐。
高晋言跪在佛堂中央,青石砖上毫无缓冲,接连一周夜晚的罚跪让他膝关节遭遇不可逆的损伤,一走一停都是难熬的煎熬。但没办法,他惹火了高兆盛。
高晋言用手机给傅知雪发了微信,红色感叹号刺眼蹦出,他这是被人发黑了。
他自嘲笑一声,起码自己获得了对方某种动态——他终于有时间处理微信了。
他几天他一直在明示暗示傅氏项目的负责人自己要见知雪一面,但又怕他误会——自己是以这些项目为筹码来要挟他见面,于是只能态度诚恳恳求。
想他高家最受器重的子孙辈这样低声下气去求傅氏一位连高层都算不上的人,知情者都难以置信。
但还是没见到。
以前他去他身边,就像哥哥看望弟弟、朋友接待朋友那样理所应当,现在知雪厌恶他透顶,又有江寰恶龙一样死守着他,那点距离就成了登天梯,见一面难如登天。
身后六抹隔扇门吱呀打开,是他爷爷进来:
“知道错了吗?”
他最得意的孙子恭谨垂首,说出的话却狂妄:“爷爷,没错,我是为了咱们家。”
“哦?”高兆盛背手踱步,跨过他往佛像前走去:“说说吧,怎么个为了‘咱们’?”
“傅氏要起来,背后有江家支持,已经势不可当。”高晋言道:“江家近年动作频出,显然是想回来分一杯羹,傅氏就是这把刀。”
“这时候作对,鹬蚌相争,就怕渔翁来了。”
“倒是有点道理,”高兆盛点头,点了三炷香,拜三拜插入香炉中,悠悠道:“我还以为你是为情所困、不惜牺牲自己来成全对方呢,哈哈哈倒是我想多了。”
他知道了!
高晋言冷汗霎时布满后背,膝盖上的疼痛钻心起来到达无法忍受的程度。他面上不显,腰弯得更深:“不是,只是恰巧——”
“小雪最近还好吗?”高兆盛忽然问道。
月色如纱,额上的汗滴落眼睫下眼睛中,带来生理上的疼痛。一股酸涩涌入胸腔,高晋言艰涩道:“我……不知道,他很久不见我了。”
高兆盛道:“既然人不愿意见你,你也不要去讨这个嫌,明白了吗?”
这是不让他见他了。
高晋言沉默着,下颌咬得死紧。
高兆盛加重语气:“听见了吗?”
高晋言的母亲闯进来:“晋言!”
空气中无形的针锋相对被化解了,但更深的芥蒂却种下。高兆盛重新恢复他慈眉善目如弥勒佛一般的宽和,说:“既然如此,那公司的事你先放一放吧,小钰这两天闲的无事,我让他上上手。”
高母待求情,却被高晋言死死拉住,他额上青筋暴突,眼神却温良,低声说:“是。”
高兆盛走后,他温柔又怯懦的母亲端来一碗面,劝:“晋言,这是我烧的面,你一天没吃了,吃点吧。”
高晋言摇头,给了一个宽慰的笑:“您快走,爷爷看您来本就不高兴。”
高母恳切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吃一口。高晋言平日里是有些鄙夷母亲软得没形没状的性格的,但在这样凄楚的冬夜,这样的怯懦却让他手脚发热起来。
挑了一筷子阳春面,隔着腾腾热气,他的嗓音也黏连不清:“您和……知雪联系了吗?他怎么说?”
从公务下手失败,他只能通过高母辗转联系一二,希望知雪能看在这位也曾对他温柔的母亲身上,让他得知些近况。
“联系了,”高母支吾道:“不过知雪最近在s城,一时半会也……”
高晋言顿住,过了半晌又问,声音里难以掩饰的期待:“那您说了,我想约他出来吗?”
高母眼神闪烁:“当然了,等这阵忙完后——”
高晋言加重语气:“母亲。”
“晋言,你不要管他了好不好?”母亲握住他的手,急道:“傅家如今水涨船高,早就忘了当年的情谊。还管他做什么?他那么绝情!”
高晋言的心坠至谷底:“妈,您不了解他。您原原本本将知雪的话告诉我。”
“他说,除非是你的、”高母艰涩道:“你的葬礼,要不就没什么必要见面了。”
热气化开,可口的春面冷了许久,凝成一坨了。
“我知道了,”高晋言喃喃道:“您回去吧,我有些冷。”
高母还说了什么,但他听不清了,寒气已将他冻成了一尊雕塑。
“真是狠心哪,小雪,想和我撇清关系。”
佛堂高台之上,慈悲为怀的佛盘膝而坐,落下的目光与高晋言仰视的视线相交。
他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想得美。”
随后的数天平平稳稳过去,海滨阳光从东方绽开,转过半轮后投入海面,海水绚丽无比,宣告着这次出差的结束。
江寰重新打包行李,傅知雪出门接了个电话。
“栀先生?”
是花匠来的电话。
“您明天有时间吗?”电话那边的花匠道:“因为您说过明天会来花田这里取走您的日常用品,我只是来确认一下您明天的行程。”
傅知雪想起来了,赤脚跳到餐桌上,眺望着天际边绚烂的晚霞,红光洒在他白皙的脚背上,有一种油画般的质感。
高钰回到高家后,能够轻易地查出这份花田的户主是谁。
所幸他未雨绸缪,在购买房产时便借用了蒋辉远方亲戚的姓名,现在只需要将放置在那栋小别墅里的私人用品拿出来,便能溜之大吉了。
傅知雪打开行程表确认:“没有问题,明天下午可以吗?”
身后脚步声传来,江寰在他身边蹲下,捏住他的脚踝,发现一片冰凉。傅知雪心虚地往回抽,却被对方牢牢攥住,套上了拖鞋。
江寰指腹有着粗糙的薄茧,每一次摩擦都带来奇异的触感。
花匠道:“当然没有。不过您真的打算卖掉这栋房子吗……”
傅知雪忙道:“抱歉,有什么问题我们明天说好吗?我马上就来。”
挂掉电话,江寰问:“卖掉房子,缺钱吗?”
傅知雪故作轻松,耸肩:“不想要了而已。”
江寰颔首不再追究,不一会提着两个行李箱出来,一行人向机场进发,五个小时后,飞机轰然在江城降落。
一夜无话。
翌日,傅知雪醒来,全身骨头疏散,睡了个大大的懒觉。下楼,喊了一声“江寰”,只有芬尼厄回应般地狂吠两声,便又沉寂下去。
又去公司了,这么忙的吗?
傅知雪打了个哈欠,餐厅里早饭尚有余温,随意挑拣两口吃了。便提着傅洛洛的小老婆钥匙,驱车开往市郊的花田别墅。
一月的气温陡降谷底,花匠却能凭借其高超技艺保持黛紫矢车菊常年不败。玩具般精巧的红瓦小房后,是连绵不断的美丽花海。
傅知雪打开车窗,泥土和草木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把车停在花田之外,信步走入这幢英式别墅中。
角落的木箱,密密匝匝堆积了许多信件,由泛黄至崭新,最新的日期还是两天前,是花匠替他收的。
傅知雪吃力地抱起沉甸甸的箱子,花匠出现,搭了把手。
“您真的打算卖掉房子了?”花匠出现。
“对,”傅知雪注意着脚下柔软的地毯以防被绊倒,长纤维简直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后跟:“但您放心,条件是下一任雇主仍然任用您,工钱我出。”
花匠有些伤感:“那也不会是您这样大方的雇主了。”
傅知雪笑了下,两人寒暄几句,等待略带愁绪的离别散去后,信箱终于被搬到壁炉前。
傅知雪砰地一声把箱子砸到地上,从中抽取数封信,拿出打火机就着点燃了。
花匠瞪大双眼,下意识就要阻止:“您!”
傅知雪手腕下转,让信烧得更彻底,火舌舔舐着密密麻麻符咒一样的字迹。他的眼里闪烁着火红的火苗,下一秒,壁炉轰的烧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