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屋内,黄金宝石遍布,风吹过时,绫罗漫卷。
清波就匿在绫罗之间,她看见楚岫将八王爷抵在书架之上。
“他们说你要离开南风苑。”
“是。”
“你为什么要离开?你不是最喜欢南风苑么!”
“我不喜欢这里。”
“你不喜欢这里?那你喜欢哪里?”
“……”
“我瞒着父王,将你从大狱里偷出来,将你放到你最喜欢的南风苑,你却告诉我,你不喜欢这里……八王叔……是不是楚凤南就算是死了,你也不会看我一眼!”楚岫一手抵在书架上,一手仿若一只铁钳,箍在白皮男倌的肩上,而他的脸色则因为愤怒,酡红一片。
八王爷对楚岫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八王叔,你明知道楚凤南是父王安插在你身边的一枚棋子,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动心……”少年说着说着,声音便夹杂了一丝哭腔,似乎是为了掩藏某种情绪,他趴在了八王爷的肩头,怒气冲冲地控诉,“你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王权更迭之下,少不了亡魂,我本就该是阴曹地府里的一缕残魂,我本就该先去地府里面等着阿凤。”
“你少自作多情了,楚凤南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少年怒吼着,随手抄起一盏茶,将茶杯摔到地上。
碎瓷遍地,十分晃眼。
八王爷至此才算是有了点人气,他奋力推开楚岫,去捡那碎了的茶杯。
“你在楚凤南面前总是这么卑微,可你不知道楚凤南匍匐在我父王脚下的时候是何种模样……”
“够了,你别说了!”八王爷喝道。
楚岫噤了声。
那是对他一向温和纵容的八王叔,第一次呵斥他。
八王爷将碎瓷一片片捡起来,又用随身携带的布巾包了起来,抬腿便要出去。
楚岫连忙扑上去,抱着他的腰:“八王叔,我错了,你不要不见我……”
八王爷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平声道:“楚岫,以后别来南风苑了。”
很快,青衫人影消失在廊檐的转角处,楚岫在门边站了很久,最后怒气冲冲地捶了一把门扉,门扉边上挂着的金牌晃动了片刻。
直到楚岫离开了黄金屋,床榻上的楚凤南才显了形。
清波看过去,便见到楚凤南正面色平静地数着宝箱里面的金条。
“你都看到了?”清波问他。
楚凤南头也不抬:“我倒是不想看见。”
“看来真如城中传说的那般,你搅入了一场权谋之中。”清波感叹道。
楚凤南抬头望过来,眼神空濛,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十二年前,楚凤南那时十四岁,还叫谢凤,居于梁国。他在梁国邂逅了楚国的质子楚境。
彼时,他被拉进宫,要净身,做宫乐奴。
质子楚境偷偷保下了他。
他还记得质子楚境那双狭长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波荡漾,像是两片幽深的黑色湖泊,要将人溺毙。
他心跳如雷,羞于说出自己的心事。
他怎么可以爱上一个男人。
质子楚境的境遇并不好,但是待他极好。
他一边藏着自己的喜欢,一边贪恋着楚境对自己的好。
两年后,楚境让他去往楚国,当一个清倌,买下一座南风苑。
他只恨不能为了楚境牺牲自己,楚境让他帮忙,他自是欣然应允。
他去了楚国,改名楚凤南。
只是因为楚境常念叨的一句:凤凰飞兮,止南方。
凤凰总要停留在南方的,他便叫做楚凤南,要做楚境最后停靠的地方。
来楚国的第一年,他便认识了八王爷。
八王爷时常拥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与他一起弹奏一曲凤求凰。
一年又一年,直到五年后,雪落大楚国,质子回朝。
跟楚境回来的,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少年。
那个小少年是楚境的养子,楚王见他容貌昳丽,赐名为“岫”。
五年了,他终于等到楚境回楚国了。
他在城头上看着,见八王爷亲自迎回了楚境和楚岫。
彼时他只顾着看楚境,全然没注意到八王爷看向他的眼神。
之后,他作为楚境安插在八王爷身边的一枚棋子,周旋于两股势力之间。
他一边给楚境递消息,一边给八王爷添乱,真当了那祸国的小人。
直到多年之后,八王爷被下狱,他才恍觉自己这些年,是否有些过分。
他去往牢狱,见到了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八王爷。
八王爷笑容依旧干净,温声道:“从你来到大楚国,我就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不必有丝毫愧疚。”
他痛恨八王爷那将所有世俗都不放在眼里的姿态,头一次拿出愤怒的情绪来,“我自然不会有丝毫愧疚,王爷你知道,一个棋子是没有心的。”
八王爷也只是笑笑,“如此,甚好。”
没有心,就不会难过。
可棋子真的就是没有心的吗?
他不知是何种力量,撑着他来到了楚境的面前,请楚境放了八王爷。
楚境高高在上,“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对我的王权有威胁的人。”
他再三保证,八王爷无心王权,可是楚境只是摇了摇头,“谢凤,你不会明白王权对于世人的诱惑的。”
在楚境的眼中,只有王权,从始至终都只有王权,他没有一丝人性,他与八王爷完全不一样。
那一瞬,他居然开始埋怨自己心爱了十二年的男人。
他便知道自己背叛了楚境。
他疯了一般的想要保下八王爷,可是又有谁能够违背王的命令呢。
是他将八王爷一步步送进了牢狱,亦没有人再来帮他。
八王爷被斩杀前一天,他又去了一次牢狱。
他看见楚岫捏着八王爷的下颌,覆唇而上,或许,楚岫可以救八王爷。
他找到楚岫,楚岫答应救八王爷,但是,楚岫要他死。
十年的宠溺,十年的朝夕相对,用他这一命来偿还,未尝不可。
他捧着最爱的金子,最后吞金而亡。
艳冠天下的楚凤南,死于他遇到八王爷的第十年。
世人都说他对八王爷情深不渝,愿意追随八王爷而去。其实他原没有世人说的那般深情,他只是把对楚境的失望,和对八王爷的愧疚,都当了自己求死的筹码。
“下到冥司之后,我本该走过奈何桥,喝完孟婆汤投胎去,可是我突然奢望知道,楚境对我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楚凤南低眸,捡出一块金子,“孟婆说那不难,她带我看到了楚境的内心。”
“枉我以为,我的爱是那般龌龊,那般隐秘,我生怕玷污了高高在上的他,可他亦如我一般,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楚凤南又笑起来,话音凉凉的,“可他更懦弱,他更不敢宣之于口。”
清波算是听出来了,这里面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但是她已经不敢再听下去。
“我不甘心,我被楚氏王庭耍的团团转,到头,只有我是一场空,我不甘心……”楚凤南疯癫起来,“我不甘心啊!”
清波看着眼前这个容颜绝世的男子,看着他声嘶力竭,面容扭曲,柔声道:“那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楚凤南一瞬间怔住,他没想到拘魂使不仅没有强行将他带入冥司,甚至愿意为他做一些事情。
“我要楚境告诉天下人,他的爱不合世俗。”楚凤南微微挑眉,“如果他做不到,我要八王爷跟我一起下冥司”。
清波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爱不合世俗,为什么他放弃生命救回来的八王爷,又要拉着他一起下冥司?
清波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不管是哪一件,清波都帮不了。
清波不可能潜入王宫更改一个君王的意志,也不可能轻易取走一个凡人的性命。
但是,她如果不做这两件事情,楚凤南势必不会老老实实跟她回冥司。
夜深人静时,清波从黄金屋出来。
或许有没有折衷的法子?
沿着屋檐一直往前走,绕着南风苑一圈一圈走着,直走到天际微亮,也没有想出来一个可行的法子。
清波走了一宿,天擦亮的时候,便躲在树林间隙眯了一会儿。
迷迷蒙蒙之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她努力去倾听,却是什么都听不明白,跟做梦一样。
做梦……做梦!
或许,她也可以跟祁年那次一样,织一场梦境,既不干涉现实的发展,又可以如楚凤南所愿。
但是梦里终归是假的。
楚凤南已经被骗了这么多年,本就是想要揭示一个真相,如今又骗他……清波不忍心了。
正当她还在纠结的时候,她看见南风苑角落里窜起了一束火光。
似乎是做好了要烧房子的准备,那火光一窜起来,就飞快向四周卷去。
很快,南风苑有人察觉到,后院的清倌都汇集到偏门去救火,忙碌之中,清波看见那起火的房舍里,静坐着一个人。
火光冲天,那人却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既不往外跑,亦不呼救。
像是为了寻死一般。
“八王叔!”清波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
循着声音望去,便看见楚岫冲了过去。
那屋里静坐的,是八王爷。
清波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招来一片云彩,又强施降雨咒,这才灭了这场火。
当天下午,清波在茶馆吃茶汤的时候,又见到了楚岫。
楚岫似乎就是为了来找她,在她对面的板凳上坐下。
“白日里我瞧见了,是你招来了一场大雨。”楚岫开门见山道。
清波愕然,看来她施法被发现了,这事可不妙。
要不然抹去他一段记忆……
“我不管你是妖精或是术士,既然你会术法,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楚岫道。
清波连忙摇头:“我既不是妖精,也不是术士,我更不会帮你的忙。”
楚岫这小子看起来俊俏乖巧,可实在不算一个好人。
“先别急着拒绝,事成之后,我少不了你的好处。”楚岫道。
清波不为所动。
楚岫似乎是习惯了别人对自己顺从,自顾自说下去:“我想见一面楚凤南。”
清波忍不住怼回去:“楚凤南已经死了,你如果想见他,只能去冥司见他了。”
“我问过钦天监,九珠连线之日,可通阴阳,到时候,生人可以去往冥司,死人可以来到阳间。”楚岫道。
想不到他还挺懂,清波皱眉道:“你为何要见楚凤南。”
“我只想问问他,是怎么勾得八王叔为他神魂颠倒。”楚岫嘴角一咧,语气无比讥讽。
这一听就不是真实缘由,清波也不想跟他胡掰乱扯,往桌上摆了两枚铜板,率先出了茶馆。
游走在街上,清波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挠挠头,又皱皱眉,最后找了一块树荫坐下。
再转头,便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个人。
“孟先生!”清波惊异道。
她确实有想过,如果孟先生在她身边,一定可以帮她解决这个难题,但是她不好劳烦孟先生,现在孟先生就在她身边,她可得请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