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鸳连番劝她,多上心些,柳枝最近很得府中人的喜欢,是她这样冷淡的态度,才叫她趁虚而入。
她说这话的时候,桃枝正陪嫂嫂刺绣,她最近迷上的活动总算是一些文雅的琴棋书画之流,不需要每日随着她东跑西窜,桃枝觉得很满意。看嫂嫂绣完一片花瓣才抬头,“你说什么?”
枕鸳恨铁不成钢,“我说,夫人从前挺会为人做事的,如今却变得这样尖锐,这样是不得人心的,你看看那个柳枝姑娘,她寻各种借口,到咱们府上来了多少回了,你便是不在意老夫人,你也得紧着点三公子啊。”
桃枝不想多说,这一套不都是她玩剩下的么,现在她不想那样八面玲珑地活着,太累了。但枕鸳也是一番好意,于是她道:“如果沈庚有别的心思,这夫君也要不得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就放心吧。”
枕鸳一副忠心大臣面对亡国之君痛心疾首的模样,走了,桃枝叹了口气,继续指着半成的绣品,“嫂嫂,这叶子是不是有些歪了?”
郑连微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有时候玩着玩着,会忽然放下手中的积木,摸着肚子傻笑,桃枝有次问:“能不能让我也摸一摸?”她看着四下无人,悄悄说:“桃枝可以摸,你看,我的肚子还会动。”
桃枝难免想到了她怀着孩子那几个月,也是这样,被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牵动每日的欢喜,但沈家人至今不知道她失去了一个孩子。杭蓁并不偏向任何人,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理想,而实现理想,需要沈家稳定,因此她公主的身份,和她曾经流产的事,都不必要谈起。
她理智得像个假人,桃枝觉得。
还有一件事,桃枝也不打算告诉她,就是嫂嫂的身子渐重,她身上的忘尘蛊,似乎逐渐消退,她有时候会忽然想起从前的事,问她:“桃枝,我爹爹去哪了?我记得,我爹住在城东,我可以去看看她吗?”有时候骤然哭泣:“夫君,打我,我不要夫君,我想要和离。”
桃枝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觉得很难过,若她有一天不再喜欢沈庚,可以轻松地离开,可是嫂嫂不行,她再无倚靠,只有沈家是容身之所。
她也恨沈庚和沈瑜的亲情羁绊,更恨自己和沈庚这千丝万缕的勾连,在面对嫂嫂时,愧疚便如潮水淹没了她,她觉得窒息。
这难过都转移到沈庚身上,夜里抱着他哭,对他又掐又捶又打,他紧紧抱着她,吻她的发、耳朵和脖子,就是不说一句准话。
他是炙手可热的江东霸主,怎么可能同意杀掉弱小无助的亲大哥,沈瑜不死,他又死活不愿意和离。而且,在世俗的眼光里,嫂嫂已经很幸福了,煊赫的门第、夫君和孩子,所有的不快来自她内心的一点拧巴,这拧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人们只会说,哪个女子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宝宝,你想得太简单了,失去夫君的女人,在这世上是很难立足的,况且,嫂嫂的心智如同稚子,她到外面要如何活下去?”待她发泄完了,沈庚才耐心哄道:“不如在沈家的保护下,让她自在地活,往后我会增加嫂嫂身边侍卫,大哥再敢接近一步,就把他扔出府去,这跟和离了没有区别,你觉得呢?”
也只能这样了,桃枝叹了口气,察觉这人又开始不安分,扭捏道:“别动手动脚,烦着呢。”
“我也烦呢,一天到晚已经够忙了,好容易回来和夫人温存,还要费心去想他的事明日我偷偷派人去把大哥套头打一顿,”沈庚抽空捏了把她软乎乎的脸颊,很满意她长了些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去踢一脚,我们不告诉娘亲。”
桃枝被亲得没法说话,寻他换气的当口讨价还价,“一脚不够。”
“好好好,只要给他留一口气,怎么打都行。”
又是一夜良宵苦短。
直到春节,这段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桃枝有时在想她的余生可能就这样了,和沈庚浓情蜜意,和沈家人不咸不淡,得了空便去赈济堂做做善事,心情好或不好都去寺庙捐些银子,不再有大风大浪。
新的沈府也在紧锣密鼓建造中,沈庚为了不让她闲下来胡思乱想,吩咐工匠定时向她汇报进度,她也常常过去看。看旁人盖房子也是件挺治愈的事情,她走过泥泞斑驳的小道,宅院中央的大湖挖好了,工匠正往里引水,她蹲下身用手去拨,在心里问自己,这里便是往后许多年的栖身之所,她愿意么?
她深切的感到自己已经心境沧桑,和沈庚的关系总是回不到从前了,再亲密,也像隔着一层薄膜,互相触摸不到真实的对方,她却觉得这也够了。从前他们有十分相爱,如今只剩下八分,便胜过这世上的大多数。
哪能事事如愿,她站起来,手上沾了湖水,很冰,她把手上放在嘴边呼了会儿气,准备离开,走到府门前,沈庚正迎面走进来。
他握住她两只手,皱眉,“怎么这么冰?”
“方才去新湖拨水了。”
沈庚往她脑门上弹了一把,牵着她往湖边去,各处正在施工,脚下道路泥泞不平,她担心他走不惯,扯了扯他的手,“你靴子要脏了。”
沈庚低头,自己的素白靴子和桃枝的玉色绣鞋都沾上了污泥,一大一小,倒还挺般配,“你的鞋子也脏了。”
桃枝无语,被他带到湖边,他看起来很是满意这个新凿的湖,和工匠商量在湖中央建个亭子。桃枝心道他明明心里有主意,还叫她来做什么,白费功夫,在他和工匠说话的同时,她觉得无聊,想到别处逛逛,才生起这个念头,沈庚就跟背后长眼睛似的,收紧了握住她的手。
忽然被他夹在臂弯,工匠见两人如此,憨厚地笑,桃枝则恨拽了一把他的手,“快放开我。”
“在这儿,”他一手就把她圈得死死的,另一手指向不远处,“这儿放一张软榻好不好?到时候,后面会栽种一排柳树,在这坐着晒太阳,柳荫遮蔽,湖水荡漾,北面来风,也不会太热。”
他说这话时神色如常,似乎在跟她商量一件恨寻常的事,桃枝却在心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为什么,在这人来人往之处,放软榻,不会很奇怪吗?”
“不奇怪,下人不敢嚼舌根,旁人,我也不想请到这儿来。”
“为什么呀?”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在湖边晒太阳吗?
“没有为什么,”沈庚略觉奇怪,一手重重揽她一下,边对工匠道,“就按我说的做。”
桃枝一路出神,被他带到扬州城最高的山峰上,城镇一览无余。
她不明所以,下巴被挑起,看到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心跳又变得很重,“噗通噗通”,清晰可闻。她想,是他从小就长得好看,如今大权在握,大概气宇轩昂、雄姿英发等词语都可以叠加到他身上,通俗地说,有时候他忽然低头把脸凑过来,放大的俊脸会让她一时看痴甚至忘了呼吸。
“想什么呢?”让她心跳狂乱的人往她嘴角啄了一口,他似乎很喜欢她呆呆的样子。
桃枝把下巴埋进领子里,垂眸摇头,只留给他一个发顶,被他伸出双臂环抱,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
“我常常在想,老天爷对我真的太好了,你能想象吗,我常会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关于过去,我对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一个圆满的家庭、有许多朋友、至高无上的地位,最重的是,我还有你。有时候你对我笑,我会幸福到眩晕。”
桃枝静静地听,他说:“我想让你更开心一些,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去问了娘亲,她说,你以前是宫里的侍女,最崇拜太后,所以,平定江东后,我便请江东王迅速推行太后的政令,你看——”他把她转了个身,面对山下的城镇,“紫色旗帜林立城中。”
便于区分各处功能场所,学堂和善堂屋顶通常绑紫色旗帜,这两项也是太后执政时期的重头戏,桃枝目光远眺,果然处处可见紫色旗帜,大部分是簇新的,最近才建起来的房屋。
桃枝收回目光,望向他,难免有些激动,太后执政时推行新政,步履艰难,是因为各大族不愿触动既得利益,而现在的江东是一块最好的土壤,所有世家、旧的宗族势力一夕之间被倾覆,沈庚一手遮天,只要他足够坚定,太后的意志就能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桃枝,你很高兴对不对?”他捧住她的脸,温柔擦去眼泪。
“对,我知道江东推行太后新政,我没想到,你是为了我。”
“我也好高兴,我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情。”沈庚深深地拥抱她,“再给我几年的时间,等我打败了秦无忌,不止江东,我会让太后的新政惠及所有百姓,让整个大周,插满紫色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