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提到服装店了,就终于说到胡露露的妈妈了。
她妈妈的名子有点拗口,叫英莹。如果把英莹的故事也写出来,一定会洋洋洒洒远超胡露露的篇幅。
在七十年代中期,英莹是个远近闻名的小美女,北京的东城和西城经常会发生因她而起的打架斗殴事件,一直到胡志彪凭借拳头和板砖打退了所有竞争者,一切才尘埃落定,当然他也因此三天两头地进出局子(警察局)。
回西单开服装店以来,英莹成功地提升了自己。无论是形象、谈吐还是气质,她都和这个商业区的主要客群——年轻一代女白领不相伯仲了。因为在三里屯开店的经历,她还能用半流利的英语接待外国顾客,俄语和日语也都能招呼几句,
虽然已经徐娘半老,但是当她叉着双臂,往自己的店门口一站,在偌大的商场里仍然是一道风景,她是这里的灵魂。
所以,很多人很久以后都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她和胡露露是母女关系。
当胡露露从爸爸的修车厂跑出来,坐地铁横穿整个城市,到达妈妈的服装店的时候,给所有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那时候还没进歌特圈,但也是一身中性打扮,肥大的裤子上缀着哗啦作响、闪闪发光的粗金属链子,非主流图案的帽衫掩饰了身体的幼稚线条。她自打上小学后就再也没穿过裙子,对化妆和打扮更是毫无兴趣乃至一窍不通。
“你们老板呢?”她大大咧咧地问店员。
几个店员都张嘴结舌地望着她,视线都聚焦在她舌头上穿的一颗银珠子上,全走了神,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幸好英莹及时出现,当她认出女儿的时候差点把手里的星巴克限量版咖啡杯扔出去。
“哎?你怎么来了?!”英莹脱口而出。
胡露露却没有马上认出自己的妈妈,因为英莹一到店里就会换上那种“风情万种”的衣服,粘上长睫毛、化上浓妆、散开头发,此外还要戴上一副闪闪发亮的迪奥眼镜,不过只有镜框没有镜片。
胡露露盯着坦露着大片雪白胸脯的英莹好几秒钟才恍然大悟,然后毫不掩饰地惊叫起来:“妈——您怎么这副德性?”
边说边去摘英莹的眼镜框:“这是什么玩艺儿?”——她觉得这是个乐子。
英莹的头立刻大了,她躲过女儿的手,一把将她拽进店去,可是那一声凄厉的“妈——”仍让围观的人一片哗然。
英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的实际年龄也才四十出头,外表看上去又要年轻七八岁,所以在商城里经常假装大龄女青年,还屡屡成功,就连她的店员都不知道老板竟然有个这么大的闺女。
“你干嘛来啦?”她气急败坏地质问胡露露,想到苦心经营的良好形象一朝被毁,她的太阳穴“嘭嘭嘭”直跳。
胡露露的注意力还在妈妈身上,没注意她的语气,她愣了愣才想起告状:“我再也不去我爸厂子了!他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
英莹压根儿也没把丈夫的修车厂当回事过,她一边往外推女儿一边说:“行行行,不想去就不去,你先回家或者上哪儿玩儿去吧!”
胡露露这才发觉出不对来,嚷嚷道:“您干嘛啊?干嘛轰我啊?”
英莹只好又把她拉回去,和她挤在堆满衣服的小仓库里,心不在焉地听她抱怨修车厂里的事。一直耗到晚上九点半商城打烊,娘儿俩才像做贼似地回家。
但是最后,英莹还是接纳了胡露露去服装店上班,只是规定她坐在收款台里不准出来。胡露露除了收钱就是玩电脑,问题暂时解决了。
可是胡露露正是爱玩的岁数,在修车厂里,她有足够的空间释放精力,现在规规矩矩地坐在巴掌大的收款台里,说话都不能大声,这很快就让她无比烦躁,北京话管这叫五脊六兽。
她开始“翘班”,经常一消失就是两三个小时甚至半天,但是英莹对此正求之不得。
其实她也跑不远,只在西单一带逛,这里有很多玩儿的地方,她在一家面向更低年龄客群的商场的地下一层里找到了自己的“乐园”。
这里有帖纸店、手办店、游戏店、抓娃娃店、纹身店......。过19岁生日的时候,胡露露送给自己一份礼物。
她打扮一番后正式入了歌特圈,然后在自己肩膀后面纹了一个巴掌大小、狰狞诡异的妖精。当她“焕然一新”地回到服装店里,并刻意露出她的宝贝纹身的时候,英莹彻底抓狂了。
我说过英莹是商场的灵魂,而现在胡露露变成了商场里的鬼魂,知名度和回头率都超过了妈妈。
苦恼的英莹和胡志彪商量了好久,想出来几个办法,比如给胡露露找个不用考试、交钱就能进的民办大学;比如把她送到国外去,甚至还想过参军这条路,却都被他们自己一一否决,原因很简单,就是舍不得,两口子真是一筹莫展。
夏天到了,胡露露远嫁到青岛的姑姑叫她去玩。很少出远门的她壮着胆子独自出发,去海边和崂山玩了两个星期,从此爱上了旅游。
天不冷的时候,胡露露每个月在妈妈的店里上三个星期的班,剩下的日子就天南地北玩去了。她先是走遍了外地亲戚所在的几个城市,然后又开始找各种事由去拜访各地的网友——比如我的表弟。
就像上学时在操场的看台上一样,她坐在泰山上发过呆,也坐在西湖的边上发过呆。
可是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安全吗?
说句不中听的话,胡露露的“做派”和“姿色”让她亲爸亲妈都没担心过这个问题,外人就更不必“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以上这些就是胡露露在火车上向我讲述的历史。
在承德站停车的时候,她望着窗外,突然问我想不想去避暑山庄?
“不想!”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还有事儿呢,不可能像她这么心血来潮,能随时开始一段想走就走的旅行。
“就知道您不去。”她说着抄起行李,那是一个缀着无数金属环的黑色双肩背包。
她下了火车,在车窗外站得笔直地面对我,像敬军礼似的用力挥动了一下手臂,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