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胡露露家的时候,屋里已经乱糟糟地塞满了人,乌烟瘴气的,竟然没人负责接待来宾。我给未曾谋面的胡志彪的遗像鞠躬上香,然后在灵前放下装着帛金的信封。
我本来想尽快离开,梁海阳却从卧室里扶出了胡露露。她一脸倦容,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王哥,我妈好几天都没有睡觉,刚吃了安眠药已经睡了......”
“没事没事,”我忙道,“让伯母休息吧!你也注意身体!”然后又安慰了她几句就退了出来,前后不到十分钟。
海阳送我下楼,却没跟我往大门口的停车场走。他点着一支烟,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了下来,一语不发地抽。
我回头看他这样,就走了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这种没过门的女婿,就只好陪他一起干坐着。
他吸完了半支烟突然开口说话,像是积蓄了很久后的发泄,狠狠地说了三个字:“真没劲!”
“什么没劲?”我诧异地问。
“什么都没劲!人活着没劲!人死了更没劲!”
然后不等我再问,他就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夜晚说起了自己和胡露露这几个月的生活。
他才说了几句,我听出来他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看这架式是准备跟我倾诉呢!我赶紧打断他:“你先告诉我她爸怎么突然去世的?不是说他的病好多了吗?!”这件事确实让我挺意外。
海阳有点不好意思,忙改口说胡志彪的事情。他还保持着原来的习惯,称呼胡志彪为老板。
“老板是太着急了,他刚能说几句话,就想站起来,刚能站稳了,又想能走几步,结果......”
原来,随着海阳和胡露露的婚期临近,胡志彪的康复锻炼越来越努力。他跟胡露露保证,在婚礼上,他虽然不可能挽着女儿的手走过长长的花路、把她送到海阳的手上,却一定不用人扶,自己从双亲座位上站起来,然后只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主席台中间,清清楚楚地对来宾致词。
这成了这个豪横了一辈子的男人唯一的奋斗目标,也是这个自称变成了废物的重病之人的勇敢抗争,我听了唏嘘不已。
对于胡志彪这样的病人来说,如果自己放弃了,那么再好的药品和医生也是徒劳的,而现在他还能有这么旺盛的斗志实属难得。所以胡露露和英莹都相当欣慰,胡露露还在家里的地板上帖了可以移动的纸条,让她爸每天都多走一点,哪怕每天只多走十厘米。
每天回家,胡露露一进门就大声喊:“爸,你今天的作业完成了吗?赶紧走几步给我看看!”
就这样,胡志彪一边吃着最好的药,一边结合自身的努力,进步越来越快。可是正应了那句老话:贪心不足蛇吞象。当他能拄着拐杖慢慢地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的时候,他又想进一步扔掉拐杖自己走。
英莹对此强烈反对,而胡露露却一如既往地支持。她一有时间就让爸爸扶着她的肩膀练走路,走起来了,她就躲开让她爸自己走,一看到爸爸晃晃悠悠地要栽倒就马上递过肩膀,让她爸扶着她歇会儿,这成了父女俩的游戏。这样一步一步地增加,胡志彪竟然也能自己走完半间屋子那么长的距离了,父女俩都非常得意。
可是乐极生悲,有一天下午,胡露露没在家,她妈妈又跟胡露露的几个姨在客厅里说话,以为胡志彪还在睡觉。其实胡志彪已经醒了,突然心血来潮想自己走出来给亲戚们看看。
他顺利地站了起来,稳了稳心神,努力向前走去,走到屋子中央,他就抬不起腿了。屋子里为了方便他练习走路,能搬走的障碍物都清空了,他无处依靠。
胡志彪害怕起来,大声喊人,可是他的“大声”在别人听起来还不如低语。那时候英莹正聊得起劲,自然没有听见。
最后是胡志彪一头栽倒的声音惊动了众人,大家冲进房间时他已经陷入昏迷,ct显示他的脑部出现了大面积溢血,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胡志彪这最后一次住院一共呆了不到三天时间,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医生在多次征求了家属意见后,关掉了机器,停止了抢救。
胡志彪的去世直接导致了胡露露和英莹母女关系的破裂,英莹埋怨胡露露鼓励她爸扔掉拐杖,而胡露露恨她妈没有看护好爸爸,没有无时无刻地陪伴在爸爸身边,两个人在悲痛之余吵翻了脸。
可以说,胡露露失去了爸爸,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妈妈。
说起英莹和胡露露这对母女,海阳的语气里透着无奈和烦躁。
“王哥,你肯定没见过这样的,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有好几次要不是我和别人拉着,两个人都动上手了!这也就是她妈睡下了,不然我都不敢跟你出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两个人又打上了。”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想象出来那种情景,从胡露露的身上也能看出她妈妈的些许基因。现在全家的主心骨离开了,英莹的天就等于塌了,还会有什么顾忌?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本来和海阳坐得比较远,这时挪近了些,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问他:“她们俩吵的时候没再捎上你吧?”
英莹对海阳的恶劣态度我是知道的,以前经常跟他和胡露露见面的时候,这是一个经常引起两个人争吵的重要原因。我甚至能想象得到,英莹当着医生和护士、当着亲戚和朋友,毫不留情地指着胡露露的鼻子骂她找了个“臭农民”,或者比这更加不堪的言语,这对海阳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可想而知。
没想到梁海阳苦笑了一下,说出了一番令我相当意外的话。
“那倒没有,自从老板这次住院以后,她妈倒对我客气多了!这些天一直是我跑前跑后,我也睡得很少,这不一直靠烟顶着嘛!她妈现在不放心别人反而只放心我,现在我在她们家的地位反倒立起来了!”
我松了口气,笑着说:“那恭喜你了阳子,以后你就是老胡家的顶梁柱了。”
海阳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为了胡露露,更不是为了她妈,我是为了老板,老板活着的时候对我真的没的说,唉——”
说完他扔了抽了一半的烟,伸脚用力捻灭,然后用双手使劲搓自己的脸,趁机抹掉两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