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忠信侯爷郁广川风尘仆仆亲自跑来谈判的,自然不是普通人物。只要翻阅信阳王朝的历史典籍,从二十二年前查起,最煊赫的名字就是他——黎正轩。
黎正轩是不世出的将才,没有任何背景,孤身一人离家拜师,也不知怎的便成就了一身本领;孤身一人仗艺从军,又不知怎的便杀出了一身军功;为了追缉先帝要的人犯,几乎马踏江湖,得罪了半个江湖的人,也结交了半个江湖的好友,更是把江湖上一等一的奇女子娶回了家。从黎正轩的名字出现在人们视线,短短五年,白衣战仙,功高震主。
于是黎正轩请辞回乡,圣上坚不准许。黎正轩再辞,圣上又不准。半年后,黎正轩的妻子穆良言难产而死,黎正轩悲痛不已,又一次请求辞官,终于得圣上允准。可再一年后,黎正轩也郁郁而终,黎家几个孩子的下落也再没人晓得。
以上诸般尽是载于正史的,就事情的真相而言,倒无几分可靠。且不说穆良言的死是否真就如此简单,单是黎正轩如何假死求全,一旦被知情之人泄露几分,便足够话本家好好地讲上几年了。至于如今隐匿之所如何被忠信侯爷郁广川找到,也只有归于天意,隐于一声叹息罢了。
说起郁广川,黎正轩对之倒有几分激赏,只是此人心机太过了,野心,更是太过了。郁广川此来倒是十分直接:他身患重病,不过三五年的光景了,暂时秘而不宣,也只是为自己那不谙权谋的胞弟铺一条路,好顺利承袭爵位。在此之前,他胞弟的性子还需要磨砺,郁广川会安排他外出游历,而黎正轩一路陪同,既做他的老师,又护卫他的安全。表面意图宣之于口,深层意图郁广川也未着意隐瞒——忠信侯府不可能没有死士,要说保护安全,实在不需大费周章请黎正轩来做,唯一的可能:郁广川要弟弟三年走遍天下,而这天下,满是黎正轩的旧部。
郁广川真正要做的事,不敢想象。
黎正轩当然不会答应。可是聪明人之间,从来就不需要把话说破。这件事情,黎正轩应的话,子女四人自然被接到东南凌州看护,安全、前程都是无忧,尤其长女月半的那点小心思,或可如愿以偿;黎正轩若不应,不用郁广川动手,只要其隐居之所大白于天下,自有大批的人取黎正轩一家性命。也不是郁广川的这步棋下得有多么高明,实在是因为有信念、有挂碍,所以有滞阻、有悲哀。
人生实难一番快意。
七月十三,是黎锦十二岁的生日,也是穆良言十二年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黎正轩都会手绘一幅妻子的肖像,再到市上为妻子买一支钗、一双绣鞋、一壶好酒,携子女到妻子坟冢前面祭奠。
姐弟四人对着娘亲的画像说话,这悄悄话黎正轩不听,由着他们说到天黑也无妨,都说完了再把买给妻子的东西烧去,然后和孩子一起放孔明灯——年年孔明灯里的字条都是孩子们所写,往往是字迹娟秀的月半和用笔刚劲的天心抢着执笔。
如果她还在,也定愿意看到两双儿女活得这般自由灵动。
十几年了,心中之人一如画中之人,不曾褪色。
这天穆天心上街还书回来,杨月半怎么看都感觉她气不顺,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她与人辩论输了,这回也不知是不是。自从上次郁广川到访之后,杨月半这心里就一会阴一会晴的,这会子正好是晴天,便想着去关心下自己这个妹妹。
“也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小子,招惹了我们天心大才女啊,嘴上挂得起个油瓶。”
穆天心回头见是姐姐,虽然心里气愤得很,也不想朝她发作,于是又把脸扭过去不说话。不说话?认识了十四年的亲妹妹,又怎么会没法子治她?杨月半见状也不问,只是坐在旁边,嘴里嘟囔着:“这人之所以会生气吧,定是遇到了什么让自己没法子的事情。我原本还以为只有我这种普通人会生气,大才女从不生气,看来是我想错了。”说完便假装看风景,不去理穆天心。穆天心是个集才气与傲气于一身的女子,什么都好,什么都行,偏偏别人看不起她和忽略她不行,当下又正在跟人怄气,所以明知道姐姐是在激将自己,也还是气得忍不住,转头瞪视着她。
她瞪由她瞪,杨月半就是不理,过个一时三刻,不信她不主动说。
知妹莫若姐。
“如果是些不相干的人,我又怎会这般生气?我气的是爹爹。我还道他什么事情都尊重我们、同我们商量,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与你们知道也就罢了,竟然连我也蒙在鼓里,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我们离开。”
“搬走?前几日去看娘爹爹却没同娘说,你这话是真是假啊?”
“骗你做什么。我今日上街感觉有人尾随,我不会武功捉不到他,便故意与人口角,想引得街上乱起来,趁机甩掉那人,可没想到嘴上话说得太过险些挨打,还是那人出来替我解了围。我诳那人送我就医,一面观察一面套他的话,发现竟然是舅舅手下的人,舅舅也亲自来了,此行是接我们走的。”
杨月半一向佩服妹妹的机智,原本不必她说完此事,便已信了一大半。可是自从上次一见郁广川,杨月半便日日盼着他再来。杨月半再不机灵,从服色和谈吐也早猜到他是在朝的人,而舅家乃是江湖世家,此番突然被舅舅接走,以后哪还有与郁广川见面的机会?一番计较下来,杨月半心里一万个不愿相信,便质疑道:“爹爹若愿我们沾染江湖事,早便去投舅舅家了,可如今却领我们在这里好好的住了这么多年,何以突然改变主意?再说,爹爹如要带我们去,直接同我们说了,携我们去串门就是,何必要舅舅亲自过来接?这些日子爹爹又不曾出门又不曾寄信,舅舅哪里得的消息要赶过来?”
“她倒是第一次想的这么周详。”穆天心心下小小惊讶,忽然想卖弄一番聪明,又想到反正是自己亲姊,说了也不打紧,于是接着道:“爹爹是不愿我们沾染江湖事,可他自己难道就愿沾染朝廷事了?那日来的公子,衣着华贵不似平常人家,于是我观察他所持的扇子,发现扇轴的纹刻竟是螭纹。你道是什么意思?五爪为异姓王,四爪则为公侯,这既是个朝廷中的大人物,保不齐便是要爹爹出来为其办事的。”
原来黎正轩一向对子女隐瞒自己真实姓名,在当地化名作“黎宇晦”,其实是“语讳”之意,又从不与人议论朝野之事,教姐弟四人始终不知父亲的身份,还道父亲只是当年军中一个小小将校。但其实当年母亲过世,父亲携姐弟四人离开京城,之后以假乱真的重病和假死,以及秘密转移了姐弟几人的安排,杨月半已经有了模糊的印象,心里隐隐知道父亲是个大人物,但究竟是何许人也,却也毫无头绪。至于穆天心,也是一早就怀疑父亲的身份,猜到者甚至比杨月半还更多些,只是事关重大,倒也一直守口如瓶。所以尽管黎正轩尽心隐瞒,子女当中确实不知他身份的也只有两个小儿子了。
话说到这里,再联想到自己对父亲身份的猜测,杨月半不信也信了。只是想到从此再没机会见那人,再不能偷偷去瞥那双略略低下却始终含笑的眉眼,杨月半的心里一时间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