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交锋,情势紧张。
柳依约不卑不亢问道:“敢问张公子,所谓的帝王术是指令臣子间彼此颉颃的驭人之术,还是知人善任令臣子各尽所能的统御之才?”张公子袍袖一展,神采飞扬道:“我以为是前者。本朝官制,帝王之下有宰辅帷幄、总理万事。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对圣明君主亦不必苛责其任人之能。”
“若要令臣子间彼此颉颃、不敢相压,则需善立各司,使各方权力掣肘,难以坐大,是吗?”张公子答:“正是。”
“因此无可出头之司,无可出头之人,国中有大事犹疑难断之时,圣明君主该倚重何人?身为圣明君主,难道凭一己意志□□大事?”张公子讷讷不能对,算是输在了柳依约手下。
这时赵公子站起来,道:“柳兄是么?请了。柳兄与张兄适才所论,我不敢苟同,我所以为的帝王术,当是驭人心和用人才二者兼具。使人各尽其才,过人之处俱各彰显,则万事井然有序,得大治;令各方权力牵制,互为忌惮,人人不敢造次,防大乱。”言毕,掌声响起,众士子欢欣鼓舞,乐得柳依约锐气被折。
掌声渐息,柳依约淡淡一笑,开口道:“驭,乃驾驭,要驾驭良马,一是精心照料,二是熟知习性,说到底仍需了解二字。帝王为天下牧,其驭人,道理大相径庭,所需亦是了解。赵公子认同否?”赵公子善于舌辩,隐隐觉得不该如此承认了柳依约说的,但思索半天,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只好点了点头。
“用,乃使用,武人用拳,需知劲气从何处发,何处关节最疼,何处穴窍致死,方能从心所欲以克敌。帝王威福天下,统御四海,文臣武将的才具便是手中利器,要知各样利器何用,仍是了解二字。”赵公子暗叫不妙,自己仿佛同适才的张公子一样,被柳依约牵着鼻子走了,摇手欲辩,但尚未想到说辞,底下众人已经出言赞同。
柳依约道:“所谓帝王术,术之一字,是方法,是抽丝剥茧后总结得出的应循道路,而非所设名目越多越好。如此,帝王术,便应当定义为了解二字咯?”
赵公子浑身发抖,偏偏说不出话来。张公子忽然拍案而起,指着柳依约道:“什么了解二字,你刚刚——”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醒悟,柳依约与赵公子的辩论之语,同前面驳倒自己时所说的话并无任何矛盾。张公子悻悻然坐下,他这不是棋输一着而已,实是步步落在下乘。在座诸人哄然大笑。
众人哄笑声中,董公子缓缓站起,客气施了一礼,道:“柳兄之言果然容易信服,只是今日之聚意在各抒观点,我虽不及柳兄舌辩之才,仍然是要上场请教一番的。”在座诸人的脸色顿时十分有趣,董公子这话扯直了,就是说柳依约肚中文墨不多,只是靠耍嘴皮子的下乘伎俩糊弄众人,可在座的这一大帮竟然个个信服,实在眼光短浅。这下子,诸士子心理活动便十分微妙了:有的愤愤不平,等着看他被柳依约狠狠打脸;有的暗暗寻思,他说的或许真有几分道理;有的想道,这人或许真有本事,急着看后续如何。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了柳依约身上,看她怎生应对。只见她微微欠身当做还礼,淡淡道:“董公子既然来到席上、站起身来,自然是想说出观点,请在座诸位考较的,何必多说废话、落此下乘呢?请吧。”众人只觉得柳依约这话实在解气,有的甚至笑出声来。
董公子也不以为侮,道:“也好,我们不必口角,谋略上见分晓便是。适才柳兄所言,帝王术是了解,董某认为有些可笑了。帝王二字何解?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身为帝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王霸二字么?”一言既出,众人惊异。
柳依约道:“董公子所指的王霸二字乃是称王称霸之意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王本是至尊,还掌握什么称王称霸的方法,意义何在?”
董公子摇了摇扇子,道:“非也,大错特错。王,乃统一,追亡逐北,开疆拓土,是为王;霸,乃霸持,威加海内,震慑四方,是为霸。”
柳依约笑道:“谬矣,大谬特谬。一味追求版图的扩张,乃是穷兵黩武;一味用威压逼人敬服,乃是施政不仁。帝王万乘之尊,不可能事事躬亲,所以真正合理的方法,是帝王统御臣子,臣子治理百姓,百姓的生活过得怎样,再决定着帝王家。正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因此,说到帝王术,该是帝王如何统御臣子这一节。帝王术用得好了,臣子各行其是,各展其才,百姓升平安乐,国家海晏河清,如此物阜民丰、兵力强盛,不需用什么强势的法子,巍巍大朝的气象自然便来。”侃侃谈毕,掌声雷动。
宴会散去后,长安望着柳依约,狠狠咽了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席上所论长安俱难理解,难道该赞叹他家公子这场嘴仗打得真凶、真好、真痛快?至于骆行宜这小丫头,倒是兴奋无比,一个劲地抓着柳依约的手蹦跳。
此时一个锦衣华服、眉目刚毅的年轻男子来到三人跟前,原本想来搭话的一众豪门子弟见状,都不敢上前,等了一会讪讪退去了。锦衣男子开口道:“柳公子满腹经略、人才潇洒,令在下十分佩服,有心结交,却又怕辱没了公子你。”
柳依约见他虽然身被锦绣,但是年纪轻轻脸上却有风霜之色,神情坚毅,尤其在今日来人中地位极高,心里便约略有了眉目,道:“抬爱了。若说人才潇洒,那想必是晚生相貌风流又脾气臭。若说满腹经略,未必有也未必没有,总之今日是没有的。”
对方奇道:“柳公子此言何意?”
柳依约道:“读书人一生所愿,乃是辅佐君王,赢得生前身后之名,也就是要做一名好臣子。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身为臣子,只能治理百姓,岂能日日说教君王?适才我在席上长篇大论,总结起来不过两个字,姑且算作给君王的一条建议罢了,之所以大出风头,那是如董公子所说,舌辩之才耳。”
锦衣男子不禁笑出声来,慢慢将柳依约的话咀嚼回味,与她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