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一阵急雨落在脸上,谭璇玑打了个哆嗦,醒转过来。五脏六腑剧痛,然而检视之下,并无别的伤处,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谭璇玑以手撑地,佝偻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三次入山探百草园,三入三出,无功而返。
初探百草园时,谭璇玑也是这般晕倒,被山里人家救起。那户人家有一个老婆婆,眼睛不好但总是笑眯眯的;一个身材健壮的农妇,脸庞晒得又红又亮;还有一对姐弟,姐姐十岁出头,眼睛又大又圆;弟弟七八岁年纪,最是顽皮。农妇自然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把谭璇玑安置在自己和丈夫的房间,自己则抱起被褥铺到婆婆房间地上;接着吩咐女儿在谭璇玑屋里打地铺,夜里警醒伺候着;至于男主人今夜的宿处,则是和儿子一起。一家子挪来挪去,很是热闹了一阵。
谭璇玑逗着那女孩子说话,女孩子手舞足蹈,讲起山里精灵的传说。谭璇玑笑道:“不知是谁讲的这些?荒诞至极,一听便是假的。”女孩子急了,道:“是爹爹讲给我们的!我爹爹说这些都是真的,他最会说故事了。”
原本童言无忌,前言不搭后语,谭璇玑却没来由地眼皮猛一跳,问道:“你爹爹是什么人、长的什么样子?我来了许多时候,竟没见过他。”女孩子一边答一边比划,道:“我爹爹就是…嗯…这个样子的,这么高,这么胖,比弟弟黑一点;脸这么宽,手掌有…这么大;他很爱给人讲故事,嘻嘻,嘴唇也厚厚的。他每天早上出去拾柴火、打猎,有时候捉一两条小蛇回来,更多的时候带回半筐草药…”
谭璇玑听着,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旁边农妇插嘴道:“也不知他死哪去了,竟然这么晚还不回来。”谭璇玑嘴唇动了动,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的确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可是终究没说出口。
没等到老人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们便先吃起晚饭,一边吃还一边埋怨。农妇特意给谭璇玑准备了粥,加入鸡丝和榛蘑,小火慢熬,谭璇玑喝着这一碗粥,越发沉默。
入夜,农妇和婆婆为未归人担忧,只能强自镇定,一面劝谭璇玑早些休息,一面责备两姐弟嘻嘻哈哈打扰客人,自己则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更漏银壶,万籁俱寂,一家人总算各自睡去。如果要斩草除根,现在是最佳时机。可谭璇玑最终没有下手。天色将明未明时,她打好行囊,离开了这户人家,靠一丝信念维持,跌跌撞撞走出大山,落脚在来时曾经过的冷清小镇。
踌躇满志而去,铩羽无功而还。一探百草园,谭璇玑大受挫败,甚至在生死间徘徊一遭,于小镇休养期间,不免心情郁郁。
这天夜里,谭璇玑梦见了已故的父亲——大楚第三十二代王孙,谭璇玑梦中惊起,由此重燃了斗志。说来说去,不过是武功上技不如人,只要分析对方弱点、努力提升自身便了。
谭璇玑回思之前的经历,斩毒蛇、勾飞鸟、御气驱寒,以及和百草园二人的对战…细微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角度,谭璇玑一边在脑海中存想,一边身随意动,将当时的场景还原放大,重复了无数遍。忽然冥冥中仿佛神光牵引,谭璇玑全身气机竟自然汇聚,福至心灵,随手一击,咄地向外打了一掌,是以前从未打出过的力道。
谭璇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姿势怪异,全身却说不出的安泰。谭璇玑大喜,静下心来感受身体气机流转,为了这偶然达到的天人契合之感,连续体悟练习五个时辰,不眠不休,由此大有进境。
又十数日,谭璇玑二探百草园。八壹中文網
谭璇玑此次倒是看清了先前那位女子的庐山真面——相貌平平,不过自有一股清雅气质。谭璇玑与之相斗,数合之间,险些被她食指点中,于是兵行险着,卖个破绽。女子翩然踏上,谭璇玑身子拧转,角度刁钻,硬是拼着被点中非要害处,换了在她心口猛击一掌。
此时谭璇玑的内力与初探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女子口吐鲜血,向后倒飞而出,自有人飞身上来接住,同时三名青衫男子跃上,将谭璇玑围住,一人持一长棍,棍梢分别指向谭璇玑胸口、右膝和背心。
谭璇玑再战,只六个回合,兔起鹘落,已伏于棍下,捂着胸口,半跪在地。
一人过来将谭璇玑双手反剪在背后绑了,也不问罪寻仇,竟是要与前次一般无二地将她塞进篓子。谭璇玑道:“我伤百草园两人,你们连报仇雪恨也不会么?”旁人闻言愤愤,显然动了真怒,迫于规矩才不动手。有一书呆子模样者,走上前摇头晃脑道:“医者父母心,即便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何况百草园是倚多为胜,怎可再行欺人?”
谭璇玑冷笑道:“好一句‘医者父母心’。那么我为救人前来求药,力所能及之事,你们却全然冷漠,这又是何道理?”一个大汉虬髯恶面、着青色短衣的叫道:“是朋友自然要帮,可十几年前,众江湖人士已对百草园背信在先了。”
“百草园刚不是标榜自己‘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么?到了这会竟提起旧恨来,真是可笑。”
众人不能对,均怒发冲冠。
这时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传来,道:“施主此言谬矣。以德报怨,则何以报德?”
谭璇玑循声望去,只见茅屋外立着一个老僧,身形瘦削,眉毛花白,五十岁上下,身穿土黄色僧衣,上面已积了灰渍,显得陈旧不已。上次那位老农与之并肩而行,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在谭璇玑脸上逡巡。
总之那日老农以柳枝作鞭,笞谭璇玑五鞭——为暴毙林中的汉子、为身化齑粉的毒虫、为惨死水边的飞鸟、为身受匕首的弟子、为大意中掌的女子——鞭鞭痛入骨髓。老僧宣了一声佛号,同样领了一鞭,而后低眉念诵心经。
谭璇玑二探百草园,又不得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