埱阳关。
天还未亮,齐晟已伫立窗前许久。
身后轻细的脚步声传来,妻子也披衣下床。妻子葇荑搭在他肩膀,道:“晟哥,再过两个时辰,那人就要来了。不管怎么说,他在,就是天大的好事,你别想那么多了,躺下休息一会吧。”齐晟握住妻子的手,道:“我怎么睡得着呢?自从得知他来,我这心里没一刻不激动。想起当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情景,还有他提起马鞭训我们、亲自给我们疗伤,诶——”
“——我知道,你要说逯大哥被他扶着肩头喂过药酒。后来你们一块谈天,逯大哥言道:‘我这半辈子脾气又臭又硬,死要面子又不肯对人服气,偏偏对他,是半个不字也没有,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冲锋陷阵,每一场硬仗都咬破了后槽牙,把脑袋拴到裤带上。’”
“唉,当年老逯说走就走了,他也——我们这帮老卒想不通,差点闹将起来。”
“现在好了,他没死、他又回来了,你再也不用每年找几位老兄弟喝酒浇愁了。老天爷终究惜英雄。”
“是啊,只要他在,我们心里那股精气神就在——可我还是想不通。”
妻子看着齐晟,欲言又止。齐晟道:“我想不通,是什么人逼得他不能做那个意气风发的黎正轩、要选择假死避世?我想不通,又是什么人逼着他从想要的生活中走出来、满天下的奔波劳碌?”妻子忙掩住他口,道:“晟哥!他可是黎正轩,他都想不通的事,你又执着什么啦?”
齐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我只要再见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那件事,我于心有愧。”妻子道:“又不是你的错,你惭愧什么?”
“可我想不通,这又是凭什么呢?”
“你又来啦。”
“……罢了、不想了。你去帮我把那件衣服找出来。”
“明天来的可不只是他,还有那位世袭罔替的继忠信侯呢,你连官服都不穿,摆脸色啊?”
齐晟满脸轻蔑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忠信侯府若真有那么大的威势,何必来跟我费口舌!”妻子拧了一把他腰上的肉,嗔道:“你是小孩子啊!”转身去找衣服。齐晟看着妻子身影,一脸满足,随即又想:也不知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是否拥有这些清平之乐?
辰时,黎正轩与郁广陵牵马入埱阳关。齐晟携千余人,在关外十里跪迎。
初时他定定看着黎正轩身影,脑中金戈之声响起。黎、郁二人逐渐走近,齐晟砰地将头磕在地上,胸膛起伏,几乎哽咽。到得最后,郁广陵说了什么,齐晟全没听见,只黎正轩一句“情重不必言叙,相逢何妨痛饮”入了他的耳,齐晟又哭又笑道:“将军同十五年前一样!”随即迎二人入关。
早餐的席面摆得不大,齐晟只令妻儿出来拜见了黎正轩,未令她们同桌相陪。黎正轩教拿上酒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想了想,推到郁广陵面前,又为齐晟斟了一杯。齐晟站起身来接这杯酒,黎正轩搭住他手腕将他按了下来,忽然看见他所穿衣服,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齐晟见黎正轩洞破玄机,也跟着大笑。
原来当年,齐晟长姐为其制衣,托人送到了军中,结果一场乌龙,被黎正轩送到逯泽手上,逯泽竟误会成了定情信物。一场闹剧,众人啼笑皆非,黎正轩觉得不好意思,便给妻子良言去了一封家书,谎称自己缺衣,实则是要妻子买来给他们一人一件。穆良言不会女红,但又想为丈夫亲手缝制,不眠不休地学做,刺得满手鲜血。做好后穆良言亲自送上军营,还找由头在军营里赖着不走,终于发现黎正轩撒谎,气得追打他数个时辰。
黎正轩与齐晟谈谈说说追忆当年,郁广陵不可避免地受了冷落。他性情温厚,倒不会因此动怒,只是不免有些落寞,心想:“无怪有人看重地位、有人贪求金钱、有人追逐权力、还有人渴羡文采武功,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在人群中散发光芒,拥有一席之地。”又想:“黎将军是人中之龙,众人所汲汲追求的,他早就拥有了,甚至最简单的兄弟情,到了他身上也是这般闪闪发光。”随即叹了口气,在心里自苦道:“至于我,一门不进、一事无成……”
郁广陵当然并非一事无成。他是东南凌州有名的才子,除了诗文才华,更精通丹青音律,兼且身份高贵却待人平和,在外颇有令名。只是他与胞兄郁广川一同长大,时时被人拿来对比——论相貌,郁广陵多一处恐怖胎记,整张脸都写满了丑陋;论才智,郁广川腹中韬略万千,郁广陵擅长的那些却被父亲批为无病呻吟、无用之功。郁广陵习惯了受人贬低,即便大众褒扬他,他也全然听不进去,自我轻贱、自己批判自己,谁都没法子。
郁广陵沉溺于自怜自伤,神色悄然黯淡下来,思绪早已飞出斗室。黎正轩瞥眼看见,向齐晟使个了眼色。齐晟意会,稍稍侧身,用筷子蘸了杯中酒水,在桌上画了几道,口中仍是谈笑。黎正轩览毕记号,状似不经意间伸袖拂去水渍。这样一来,无论是郁广陵、还是一路尾随他们的侯府死士,均没能窥破玄机。
这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全赖多年同生共死带来的默契。黎正轩被迫陪同郁广陵外出游历,访遍天下旧部,郁广陵的性命他随时可取,但长女月半也拿捏在郁广川手中,彼此算是制衡。现下黎正轩唯一担心的是妻弟护着的三个孩子是否安全。因此走到沂水关时,黎正轩以昔时自创的军中传递讯息的暗语,让部下提前与齐晟取得联系,打听到穆善一行人的下落,待他与郁广陵到来时,便将消息告知于他。齐晟适才所画记号亦是他们军中暗语的一种,用以指引方位,告诉他情报被放置在厅中某处。
早餐用罢,该是黎、郁二人与齐晟叙话,按理应当互送礼物、参观校场等,可是郁广陵志不在此,齐晟又不肯给好脸色,最后便只郁广陵送了齐晟几幅自作的山水,齐晟则遣人陪同黎、郁上街游玩,便自顾忙去了。
非是郁广陵不明白兄长的谋划,他实在不愿做这样的事情:迫之以权势、诱之以小利,生拉硬拽地与人结交来实现自己的图谋,实在有违士子尊严——当然了,即便要这样做,郁广陵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好。至于齐晟,他没有那么大的格局,不能看透郁广川的安排,但多半是这个人逼迫黎正轩,齐晟心里愤愤,又怎会给他胞弟以好脸色看?若不是黎正轩不允,齐晟险些要留他独个留宿,让郁广陵有多远滚多远。
管他是什么侯爷将相,齐晟心里认准的人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