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幽梦,曾是惊鸿照影。
如此一来,黎正轩与郁广陵倒是因一个共同点又多了一丝默契,只是身为男子,总不成抱头痛哭一场?黎正轩淡淡苦笑,道:“心尖上一个远方,总是好事。你休胡思乱想,且把药喝了,再睡一会。”郁广陵道了谢,起身喝药。伤口疼痛,他也只是皱眉忍着,并不发出声音。又复躺下,郁广陵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灿烂明媚的笑脸,眉间粉红色的花钿,和水盈盈的眼睛…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郁广陵醒了过来,门外俱是嘈杂之声。黎正轩不在房中,但想来必有死士暗中隐匿,想到此节,郁广陵又是心中一沉。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一着灰色长袍的老者迈步进来,低眉道:“公子。”
郁广陵认得此人,身边众高手中,只此人与自己有所接触,但林中遇袭时,他却并未现身。郁广陵心里耿耿,仍低声应了一句:“裴先生。”
“公子,侯爷知晓您遇袭之事,正在安排彻查,并认为此客店不足落脚,近日便由属下等将公子接走,重新安顿。请公子和黎将军有所准备。”
郁广陵苦笑道:“既是大哥的安排,我怎会有意见?”沉默片刻,又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鄙陋小店,区区贱民。属下以为,公子不必费心。”
郁广陵大怒,但又极力隐忍,良久才道:“纵是你以为的鄙陋,我仍然身在此处,我想关心一番你也要干涉?”
“不敢。此店家急症暴毙而已,店中住客甚多,更兼家人哭嚷不休,才扰到公子的。”
郁广陵心头一颤,道:“当真是急症?”
裴先生眼里闪过一抹阴翳,昂首道:“属下等不曾动手杀人。”
郁广陵被噎住,只好道:“是了,多谢裴先生。”对方躬身退了出去。
门外妇女儿童哭作一团,声音愈加清晰。郁广陵长叹一声,却又不知叹从何来——自己并未设身处地体会他人悲伤,这般感慨岂非矫情?
这时黎正轩推门进来,往暗处瞥了一眼,又看到郁广陵神色,顿了顿,开口道:“人生无常。依我看,你既不需感叹也无用伤怀,倒不如花时间想想,怎样力所能及地给这家人一点帮助。”
郁广陵道:“是了。即便畏惧感慨,变故依旧会来。”又道:“我想,我身上还有些散碎银两,可以留给店主家人;还要在此多留些日子,以免叵测之人欺他孤儿寡妇;必要时,跟地方官打声招呼,日后照应一二也是好的。”郁广陵说着有些兴奋,脸上微微胀红,黎正轩微笑看着。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道:“公子计较明白些,费尽心思,只为了成全妇人之仁么?”正是隐匿暗处的裴姓老者。
郁广陵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
裴姓老者继续道:“公子别忘了,侯爷可是——”
“乒——”一只药碗在老者身前发出清脆的响声。“出去。”黎正轩道。那药碗掷来前分明已被徒手掰下了一块,锋利的断面飞来时,离他的胡子还不到半寸。裴姓老者不敢再言,强忍怒气走了出去。
黎正轩道:“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事情,去做便是。凡遇到什么阻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有我这个当叔叔的在。”郁广陵怔然半晌,眼中隐有泪花。
次日郁广陵早早起来,颇为用心地检视了衣装,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便慢慢扶着楼梯,预备下楼去慰问店主家人。
名叫小蒋的杂役斜倚着楼梯,手中抹布漫不经心地蹭着扶手,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盯着大堂里老板娘的背影;一个五、六岁年纪的男孩子怯怯牵着老板娘的衣角,许是被吓坏了,想喊他娘抱抱,却又不敢出声;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扶着祖母走进来,小女孩的嘴巴扁了又扁,想哭却拼命忍住;痛失儿子的老妪则眼神哀哀,仿佛一瞬间一生所有的苦重又加诸于身。
郁广陵走过来时不小心被小蒋绊了一跤,于死寂的大堂内发出了咚的一声响。一个中年妇人回头白了郁广陵一眼,霍地起身,来到老板娘面前,抓住她手道:“这么突然的事情,谁能想到呢!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谢谢姐姐劝慰了,我们——”老板娘开口回应,可说到一半再度哽咽起来,全家人同时大放悲声。老妪哀嚎道:“我儿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啊!从他大哥摔死的那时起,他便把家里家外的事全都担着,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啊!这怎么、这是为什么呀!我的儿…”刚刚那中年妇人也抹起了眼泪,道:“老程平时为人是最好的,可怜他做了一辈子善事…”最可怜两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着要爹爹。
郁广陵大恸,背过身去,一个客商打扮的男子正好走下来,方面阔耳,眼含悲悯,向郁广陵点了点头。
老板娘抬头看见,擦了一把眼泪,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女儿,道:“去。”那女孩子便抹着眼泪走到客商面前,断断续续哭道:“我爹爹…忽然不…在了,打扰到您真是过…意不去。您要是…方便,就近另寻一家…店住下也好,您在的这几天…我们…分文不取。”这样一边抽泣一边说话,脸都胀得通红。
客商大为怜悯,一把抱起小女孩,道:“别哭了好么?”又转向老板娘,道:“不是你们的错,都是命运弄人。程老板的后事、和你们一家人的生计,安排得如何了呀?”
老板娘起身福了一福,道:“我们…”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老妪接着捶胸哀哭道:“我那心肝的尸首,现还在后院停着!”
客商闻言一叹,对怀中的小女孩柔声道:“我现在就去安排,为你爹爹下葬。你带着祖母和弟弟去后院,跟爹爹好生道别,好么?”小女孩点了点头,客商将她放下,大踏步走了出去。郁广陵欲跟他同去,但是伤口牵动,竟跟不上他步伐,只好暂时作罢。
杂役小蒋忽然眼尖起来,忙扯了一条凳子让郁广陵坐下。
黎正轩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郁广陵回头苦笑道:“便是想助人,我也犹犹豫豫的,总是做不来。”黎正轩拍了拍他肩膀,道:“没人怪你,你却自己说嘴起来了。你可知助人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