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那客商便安排妥当,程老板丧葬诸事排场俱不算小,总共要办五天。他同时散了大把银钱出去,预备将一些房屋买断再出租,留作程老板家眷日后生计。这般苦心,实是大仁大义,只是自己却不免囊空如洗了。
郁广陵当日看客商穿着打扮,便大概猜知他的财力,知他这般舍己为人的安排,不禁为之感动,又满心琢磨着,怎样也出一份力才好。于是趁夜入户,与之秉烛而谈,还强留了自己的玉佩和一叠银票在桌上。
郁广陵心满意足地回去,却听到房里有打斗之声。一个身影倏地倒飞出来,狠狠撞上楼梯,咔嚓一声,连人带那截断梯一同坠落。郁广陵勉强辨认,发现正是裴先生。黎正轩从房里走出,微含怒气。郁广陵心念电转,必是裴先生欲接自己二人往别处落脚,行止傲慢,惹怒了黎正轩。郁广陵看着一片狼藉,竟然觉得十分舒心,强忍笑意回了房间。
次日清晨,又是一阵喧闹。
郁广陵从睡梦中醒来,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想自己一行人数众多又行止怪异,既非程老板亲友又未曾帮上什么,是否不应在此久扰?竟早不曾想到这些,真是庸人废物,平白为人添乱。愈想愈觉得不胜其烦,眼皮不安分地跳了起来。
这时杂役小蒋来到门前,手抬到半空,看见被裴先生撞飞而只余半扇的房门,吞了口唾沫,悻悻然作罢,道:“这位公子,可否请您移步大堂…商量…商量些事?”
郁广陵奇道:“什么事情?”
“啊…是、啊…我们发现了您的东西,就、就在下面,大家都在。”说着撒腿跑了下去。郁广陵大感怪异,心里惶惶不安,别是程老板一家又出了什么变故。赶紧洗漱毕,下到大堂。
未离开的住客、程老板一家在左近的亲友、来行法事的道士等均在大堂就坐——此亦可看出客商安排得井井有条——众人原本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先看到了郁广陵,住了嘴,整室迅速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在郁广陵身上扫视。
郁广陵又惶又惑,退后半步,打量一番。室内除了程老板的棺椁及一应应有之仪,裴先生昨夜被打下楼来的血迹等也还保留原处,紧挨着,是一具盖着白布的人形。郁广陵身子一颤。
程妻走出人群,向众人转圈福了一福,颤声道:“任大哥他…竟被人害了。”所谓任大哥,正是相助她们一家的客商。
郁广陵难以置信,几乎要向后跌倒。客商手下一个仆从啐了一口,走到白布前,双手揭开来,便把头扭过去不忍再看。只见客商的头颅被整个切下——许是用的刀钝,切口颇不整齐,能看到一些碎肉和血管。
议论声一瞬间再次掀起。郁广陵先为客商之死震怖,气血上涌,听不到任何声音;待他慢慢恢复,才将众人的话听进耳里——竟是纷纷将他指为凶手!
凶手?
郁广陵有一瞬间再次失聪,只是看着人们愤怒的表情,张开嘴却不能说话。
过了一会,一个老者站起身来,用拐杖敲了敲地,众人又蚊嘤片刻,终于静了下来。
老者道:“你还有什么辩解的么?”
郁广陵深吸一口气,眼眶充血,道:“不是辩解,是澄清。任兄不是我害的!”
老者摇了摇头。前日那中年妇女站起来,指着郁广陵道:“不是你还有谁?我早就看你不是好东西!长得是个怪胎、满身是血地来住店是怪胎、病病歪歪不出门是怪胎。昨天你一见到任老板就在眼红!我真不明白你是为什么!”
郁广陵怒极,竟向后倒了一步,吐出一大口血来。中年妇人见状反露出得意的表情,一甩衣袖,坐了下来。
老者接着道:“今日之事,证据之确凿,你是辩无可辩。”清了清嗓子,又道:“程夫人,你先来说。”
程妻于是站起身来,道:“将近卯时,我带着子彦来到任大哥门前,敲门数次都没有应答。我有些奇怪,站着等了约一刻钟,又叫一次门,还是没有动静,我便让子彦进去看看。子彦几乎走进去的瞬间便大哭着跑了出来,我进又进不得,问子彦又说不明白,忙喊起了小蒋去任大哥房中一看,才知他已经遇害了,房内情状之惨——”这时杂役小蒋叫道:“一点不错!我们小少爷给吓得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现在都不敢叫过来呢!”
郁广陵道:“任兄遇害,我同样大恸。可是无凭无据,我怎么便成了凶手呢?”
老者道:“昨夜你房中有人斗殴,其出手之重,简直无视昭昭王法。这一点,在场有不少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总没错吧?”
郁广陵顿了一下,道:“所以你们便不理会前因后果,直将我斥为凶顽之徒,把所有罪名理所当然地加诸么!”
老者冷笑一声,道:“证据确作,不是你言辞锋利便可以脱罪的。”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道:“这可是你的物件?”
郁广陵一怔,果然是他昨夜强留给客商的玉佩,便道:“的确是我之物,乃是我昨夜与任兄秉烛夜谈,觉得一见如故,又见他为了程老板之事散了大量钱财、囊中羞涩,这才留了下来。”
那中年妇人又站起身来,道:“我家那口子果然没看错,昨夜从任老板房间出来的人正是你!现在不打自招了!”
郁广陵欲开口怒斥,孰料眼前一黑,竟坐倒在地,呼吸困难。
老者道:“看你衣冠楚楚,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之事!你快招了是何时作案、怎生杀人,乖乖跟我们去到官府,不然,众人骂声杀不得你,煌煌天理也可杀你!”
郁广陵伤口崩裂,痛苦地捂住胸口,一字一句道:“人不是我杀的!”
众人指责声居高临下地盖过来,郁广陵听得见、又听不见。他不理身上涌出的鲜血,只是张大口鼻努力地呼吸,拼命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准确穿过人群正中,炸响在屋顶:“没人亲见凶手作案,此为无人证;作案的方法、工具尚未找到,此为无物证;无证抓人、迫人、羞辱人,此为无王法——不遵王法办事,我看今日谁敢。”众人多被震得打了个激灵,向门口看时,见来人面容潇洒,不怒自威,正是黎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