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沉寂了片刻。
老者道:“我们所以在此审讯凶手,正是为了王法,要让他亲口说出行凶的事实;也是为了正义,任老板是大善人,他不能冤死!”众人顿时又有了底气,纷纷附和。
黎正轩凛然道:“言行逼供或言语伤人可不能算作获取证据的手段——即便算,也不是我等草民可以斗胆为之的。难道说老人家你可以代表王法?”同时快步走到郁广陵身边,点了他几处穴道止血,继续道:“而说到正义,为了你们揣测的所谓案情、也为了图一时口舌之快,便放任此人吐血倒地,毫无恻隐之心可言——这与正义竟可以混同么?”
一时鸦雀无声。
忽然程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道:“呸!你是与这小子一伙的,坏了我们恩人性命,还信口雌黄、强势压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郁广陵艰难开口道:“我是清白无罪的,黎叔叔更是。我们不妨报官探查明白!”
老者道:“好,那我们就来对质。如果事情辩不清楚,今晚所有人都留在这里,留待德高望重之人和官府一同调查。”
黎正轩闻言竟不禁笑了,道:“好。不妨你们先说,何以认定广陵为凶手?”
那中年妇人冲口而出道:“这还不够明显么?他平时鬼鬼祟祟不出门,偏就任老板出事的夜里去到他房间。哦,还有,玉佩呀!”
郁广陵正欲开口,被黎正轩眼神制止。黎正轩道:“怎么证明广陵昨夜在任老板房间呢?”
“他亲口说了的。”
“他亲口说了那么多,怎么你唯独信这一句?”
“我…你这样狡辩是没用的,我相公也看见了。”
“哦。那尊夫为何偏就任老板出事的夜里,鬼鬼祟祟窥探他的房间呢?”
“你——”
老者皱了皱眉头,道:“你这可是胡搅蛮缠。”
黎正轩笑道:“正因为断案不是胡搅蛮缠,是要凭证据说话的,所以第一步,先把作案工具找到,才好进行吧?否则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你们是要直接用唾沫淹死人呢。”
老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总算憋出一句话,道:“那你说,怎么找?”
黎正轩走到客商尸首前,叹了口气,检视他颈上伤口。沉思片刻,道:“从切口一般可以判断凶器的大概形状和凶手的使力角度;看来杀人者力小或胆怯,未能一击砍下任老板头颅;如果是从正面砍下,血如井喷,必定溅得凶手满身满脸,脏衣来不及处理;如果是从背面砍下,一击不成使任老板苏醒,即便没有打斗,也至少会有惨叫声传出——但是昨夜并没有人听到,所以,极大的可能是,凶手用了蒙汗药一类手段。”
众人闻言纷纷赞同。一人高声道:“那咱们大伙便去搜搜看,钝刀、血衣、蒙汗药,在谁那发现了谁就是凶手!”
黎正轩等今晨发现可疑人物窥探,想是当日林中设伏的势力又来聒噪,因前去处理而不在店中。他担心有人嫁祸,于那时将证物放在郁广陵房中,不欲引导众人下此结论,正待开口,忽然程母叫道:“不成!这是客店,住的是八方客人。你们乌泱泱闯进人家房间,万一丢了珍贵物件,难道要我们孤儿寡妇赔偿么?”
黎正轩与郁广陵对视一眼,均觉得奇怪。
一个声音道:“现在大伙一心找出凶手,为任老板伸冤,哪会有人道德败坏、顺手牵羊?即便有,众目睽睽之下,他有贼心也没贼胆,小心揪出来,我们大伙一道收拾了!”众人再次附和。又一人道:“退一万步讲,便是我真的丢了东西,也在所不惜,咱们都是为了查明真相!”余下住客也多跟着表态。
程母神色有异,看向老者,后者却把头别了过去。于是程母又看向儿媳,目光未得相接,于是挪了几步到她身边,狠狠拧了下她的胳膊,耳语了几句。程妻目光怯怯,走出人群,转圈福了福,道:“各位长辈、朋友,请容未亡人说几句话。不是我不愿找出杀害任大哥的凶手,实在是先夫尸骨未寒,新寡之妇的卧房不能轻易让人查看。”说着泪珠涔涔滚落。
语毕众人又静了下来。虽然这无论如何不能成为理由,但是谁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否定呢?黎正轩将一切看在眼里,淡淡开口道:“黎某以上所说俱是推断,究竟是与不是,只仵作等前来验看一番便知。”
老者急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让官府介入。”
黎正轩笑道:“这话可奇了。出了命案,不请官府还能怎么办?”
老者自知失言,忙垂下眼睛,故作镇定地命去报官。就这当口,黎正轩终于得一间隙,到郁广陵身边,将丝丝缕缕内力送入他体内以稳定伤情。而大堂之中也再度嘈杂,开始有奇怪的眼神投向老者。
衙门离此不算近,派去报官的两人去了良久,堂内气氛一时怪异起来。
这厢郁广陵终于恢复了体力和思路,联想适才种种,似乎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不禁悲愤交加,深吸一口气,起来朗声道:“诚然,此时此地,广陵尚未洗脱嫌疑,再自证清白亦是无谓。不过能与各位共历此间,也算是一大奇事。”众人疑惑看着郁广陵。
郁广陵继续道:“今日之事,令我开了眼界。其一,人们的思想和解决问题的方式,竟会为一、两个蓄意者引导。”听闻这话,十几道目光转向老者。“其二,真相总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个隐藏在人群中的恶魔,恰恰是最没有动机害人的。”
在场众人摸不到头脑,黎正轩却恍然大悟,马上顺水推舟道:“其实也未必很难想到。如果说要在任老板酒食中下药,最有机会的人会是谁呢?”
众人纷纷看向程妻,后者惊恐万状,连道:“不、不是的!”回过头去试图求助婆婆,后者却神情古怪。
这时郁广陵因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程母忽然大喜道:“我知道了,就是他们!你们还记得这个姓黎的刚刚用手指戳了几下,血就不流了,一定是什么古怪妖术。他用这个控制住了任老板,然后另一个就用刀切下了任老板的头,他身子病弱,一定力气不够不能一次切下来的!”
有人被程母说服,但更多的人开始觉得她行止有异,议论声再次冲上了屋顶。
这时程老板的小儿子跑了进来,哭着扑到娘亲怀里,道:“我又梦见啦!娘,子彦害怕!”一人道:“孩子是第一个见到案发现场的,又不懂得说谎,何不再问些细节出来?”
程母急道:“鬼扯!我们子彦已经给吓坏了。”谁知那孩子竟哭得更响,道:“祖母骗我,那把刀好重,那个人好可怕,还弄脏了我的衣服!”
满座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