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怖大罗网,忧祸一旦并。
人群中央,程母不停咒骂,状若疯魔;程妻跪地嘤嘤哭泣;程家两个孩子已被抱走,由官差看着不让出门;余人皆寂。
“天杀的败类腌臜货!寡廉鲜耻,竟然勾搭人家家里的新寡妇!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明明就是对未亡人心思龌龊,还打起大善人的旗号。伪仁义之至!不要脸之至!”
“砍头实在忒轻了些,应该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剔下来,放在大锅里熬成肉冻;把他的皮剥了做一面鼓,每天敲上一敲!”
……
郁广陵低声叹道:“任兄不是这样人。”程妻也终于耐不住,哭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做出任何逾礼之事!”
“呸!连‘我们’二字都叫得顺口了,那勾搭成奸还远么!你一口一个‘任大哥’,没骨头样地往身上倒贴,当我老太婆是瞎子了!嘿,你道我为何要让孩子们下手?他们一个下药、一个砍头,日后你每次看到他们,就想起今天的下场,便再不敢做出格的事了。对你这种罔顾伦常、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骚浪货,就应当这么治!”
程妻泪水已干,眼神愈近灰败,高声自辩道:“我嫁入程家时,此家债务刚刚偿清,家徒四壁。我任劳任怨,对内操持家务、孝敬婆婆,对外和丈夫一同经营、团结邻里,后又生下了一儿一女、细心看顾。我自问尽到了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责任,没有一丝半点对不起程家。婆婆刁难我、束缚我、叱骂我,我都未曾怨恨过,可今日竟把这样的脏水泼来、无由报复我么?”说完用袖在脸上抹一把,纵身扑向丈夫棺角,自尽了。
郁广陵愕然向后跌了一步,转头看向黎正轩,旋即垂下眼帘,喃喃道:“是啊,不该拦的。吃人的礼教和不辨是非的人心就是张罗网,正义持身者被包裹其中,离愁怨恨无处倾诉。”
尘埃已定。程母被下在牢里直到老死;邻里街坊一同张罗着办完了程老板、程妻和客商的后事;郁广陵着裴先生打了个招呼,程家两个孩子得以养在本地一状师家里;程家及客商一应资产本来该赔给客商家人,可是竟无法找到,于是一半充了官库,一半给了那状师。
虽此间事了,郁广陵却日渐阴郁。
持身高洁者竟因一个残忍念头毁了终生?自己与此事毫无干系竟也受到万众攻讦?这世界太可怕,偏自己弱小平庸,无能为力,无论怎样做,仿佛都找不到生活的出口。
黎正轩看在眼里,同样感慨系之,不知何以劝慰。
这日郁广川送过来一封信,并安排二人到一处山清水秀间,暂作养伤和怡情之用。郁广陵览信毕,竟怔然久久不能回神。
总之二人隐居乡野,每日煮茶、赏景、谈诗、作赋,原本如影随形的一众死士也不再围绕身边,忽而释去了所有压力,过上了神仙日子。一开始郁广陵仍是常做噩梦,后来便渐渐明朗起来,或稍稍低落地走一回神,便无异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样子了。
郁广陵曾道:“我常艳羡那些生就才华心智远胜于常人者——亦即黎叔叔你这样的人。”
黎正轩此时对郁广陵已多有了解,闻言寻思:“恐怕你艳羡自己胞兄还多一些。”旋即又想开导他,哈哈大笑,道:“我从前倒是想错了。你并非不争,更不是软弱——你有自己的格局,也渴望开拓,渴望超越于人、腾展九天。”
郁广陵闻之一怔,垂下眼帘笑了一阵,道:“这话也对。恰恰因为我自知不如人,所以这种愿望来得更强烈些,甚或有些病态。”
黎正轩道:“可你偏偏囿于心中方圆,有些事情端着不肯做。”
郁广陵摇头道:“有些是不肯做,有些是不会做。”
黎正轩笑道:“你是太容易受周围人的影响而自我否定了。最要紧的是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卑不亢,踽步前行。既然你以我为绳,我便不谦虚了,与你做个例子。你要知道,虚长你的二十年里:我曾苦练武学、曾带兵沙场、曾马踏江湖、曾纵横朝野——所有这些,与其说是我的成就,不如说是成就了我的东西。很多事情,当你有了经验,那便自然而然。换个角度而言,若是我二十年磨砺出的才具,你一夕间便可拥有,这又公平么?”
郁广陵赧然一笑,陷入了沉思。
这日郁广陵身处自然之中,看山看水看石,只觉通体舒泰,渐进入忘我之境,至傍晚,黎正轩只好来打断他。
“在做什么?”
“在听——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山花鸟兽,皆能成声。
“黎叔叔,你看那泉水,无一丝一毫锐气,可是照样响声琅然。偏又能在不知不觉中,将坚硬的石头改换形状;那水中石呢?借助外力将自己打磨成了浑圆内敛的样子,成为了最不容易撼动的形状——表面上泉水润物,以柔克刚;实际上水是外柔内刚,石是外刚内柔,二者相互借力,才得臻于圆满。
“我在想,如果中刀那日,对方这样劈来,我不是向后闪躲,而是这般迎上,然后这样将身蜷起,成一弧度卡在他手臂与身体之间,然后这样一推——”
黎正轩眼中灵犀一闪,道:“只要你速度够快,便化解了这一刀。”不等郁广陵接话,黎正轩又道:“若你手握利器,便可将敌人一击重伤;若你懂得认穴,足够将敌人置于死地!”
此言一出,两人都有些愕然。
过了一会,郁广陵皱眉道:“也就是说,只要借势之巧、料敌于前,即便不懂武功亦可轻松自保?”黎正轩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苦笑道:“你所说这两点,已是武学之中高深境界了。”而后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思考什么。郁广陵见状亦不再出声,闭眼冥想。
一时四野俱静,唯水声如鸣珮环。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正轩忽然睁开眼睛,道:“你可考虑过学习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