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半从头至尾便是盯着那人的眉眼去看，仿佛是有一个漩涡在将她吸入神秘的幻境，偶尔那人睫毛扇动，或者不经意向她所在的方向偏了个头，杨月半的心便漏了一拍。小女儿家，一生的跌宕起伏也不过由此开始吧。

车马辚辚，杨月半渐渐思绪飘飞。

逃离父亲的怀抱和弟妹的视线，此举并未耗费她太多的勇气。今生再见不到那人——这念头只要一被想起就令她颤栗，所以，一旦离家出走成为一个选项，决定便水到渠成地作出了。她甚至为这一路上将要吃的苦感到兴奋，那是为了他啊！他的形象在浮现于脑海时已经自动镶上了银边，灿若神明，无论遇到什么，只要联想到他的形象，就一定可以度过。

可是，他究竟是谁？

刚离开小村时，杨月半向一个挑着柴火的汉子打听，问几天前是否见到一位锦衣男子，神态潇洒，跟着几个从人。汉子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指点了方向，还说听到他们一行的对话，他姓郁，他们称他公子。杨月半大喜过望，忙道了谢，匆匆追去。

几个时辰后，脚已经磨得生疼，杨月半坐在路边石上少歇。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丈走来，担子里满是又大又圆的西瓜，老丈却健步如飞。

“老伯，您这西瓜怎么卖？”

“丫头，你一个人赶路么？我这西瓜好大一个，怕你吃不下，要抱着赶路就更为难了。这里正好有小半个，是给刚那位公子爷掰开尝剩下的，我送给你解解渴吧。”

“这…真是太谢谢您了。您的瓜真甜。对了，您刚说到一位公子爷，是怎么回事啊？”

“嘿，就是刚刚一位好心的公子咯，他带着七八个从人，在前面歇脚来的，见到我卖瓜老汉，便一口气买了五个来吃。”

“请问他们一行人还在么？不、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咦？丫头你与那公子爷相识么，怎的没在一起？他们刚起身不久，不过骑马而行，你若要追怕是有点难啦。”

“那怎么办？我们是朋友，他、他落了东西，我急着要送过去呢。”

“这样啊。不急、不急，我听他们谈话，说是要回东南凌州去。”

“太好了。多谢您，老伯。”

凌州、东南凌州——不知他见到我会作何反应？我与他吃过同一只西瓜，不知要不要让他知道？想到此节，杨月半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前后十数天，终于顺利来到凌州。杨月半向路人打听姓郁的公子，并自称是对方的朋友，路人竟十分热情，连说那是城中富商之子，是一位大大的善人。

富商之子？五爪为异姓王，四爪则为公侯——是哪里出了问题？杨月半心存疑惑，寻另外的人打听，对方所说的竟一般无二，且说郁公子对自家有恩，他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坚持着雇了一辆马车亲自送杨月半过去。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杨月半回神，掀开车帘，果然见到一座小而气派的府邸。杨月半的心脏砰砰地跳：万一自己找错人呢？如果是他，他却不记得自己呢？毕竟一面之缘，他亦不曾多看几眼…否则，自己又要同他说什么？无数的思绪在一瞬间涌来，她身子微微发抖。

就在这当儿，先前那人已替她打门通报过了。杨月半跳下马车，脚上的水泡被硌到，疼得弯下腰去。

一双锦靴由远及近。

是他吗？是他吗？

“…黎姑娘？”

是他！是他！

杨月半来不及应答，喜悦的泪水已流了出来。

“原来姑娘姓杨。里面想必有什么故事吧？”

“正是。家父年轻时曾身在军中，最念袍泽情谊，父亲姓黎，母亲姓穆，这杨姓乃是从的父亲一位已故的袍泽。”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父亲年轻时也曾有幸结识一位杨将军，如果是同一人，那真是大大的缘分了。对了，我观令尊有胆识、有气度，一定是位大人物。”

“…这个、我想父亲只是当年军中一个将校吧，他曾说天下太平对百姓才是好事，从不谈论他打仗的经历呢。”

“不能以名位论英雄。令尊有这样的见识，在我看来已当得起大人物三个字了。”

“我替父亲多谢你。不过，你们从前并不认识么？你怎么会突然来访？”

“我原本去拜访远亲，谁知竟顺路谈成了一笔生意，与我合作的那位谈起令尊，说是他大大佩服的一个人，我便着意拜访。对了姑娘，你为何不辞辛苦，前来寻我？”

“我…我是…家父他…不…”

“难道令尊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

“啊、是！我们…额——”

“是我失言了。既是为难之事，岂可轻易言明。杨姑娘你一路辛苦，如不嫌弃，就先在敝处休息，一切需要尽可以教人传话。”

言毕，郁广川向杨月半告辞，说是去洽谈生意，实则穿街过巷，回到了忠信侯府。

看来黎正轩并未对两双儿女坦露真情，如此便令杨月半蒙在鼓里也好。若说纳其为妻室亦不过小事一桩，但此番黎正轩冒险游走，一旦被龙椅上那位察觉，必定会相机除他，万一顺势牵连出忠信侯府，便满盘皆输，还是尽可能与之划清界限为好。

影壁后闪出一个人影，低声道：“阁主，有情报到了。”郁广川神态不变，微微颔首。那人倏忽不见，显是轻功极其高明，从某处跃了出去。少顷，那人重行出现，将手中密信呈上。郁广川拆开阅毕，陷入沉思。

前朝公主？有意思。

李家新任家主？有意思。

在这些江湖事中掺一脚，也许不错。

“通知陆平，用百草园那件事作饵，引谭璇玑出来与我见面；另外，李无波派人求问钟、穆两家之事的原因，尽最大可能查到蛛丝马迹。要快。”

对方得令离开，郁广川忽觉胸口一阵疼痛。三、五年的时间，是三年还是五年？足够自己为胞弟铺就那条锦绣之路么？事在人为，人不由天。如果说从小到大，广陵有太多的东西被夺走，那自己便耗尽心血把世上最好的夺来予他。

这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侯爷，那位杨姑娘洗漱毕，问您是否过去吃晚饭呢。”

郁广川闻言低声哂笑：说起来，这位过于主动的姑娘倒是为自己帮了大忙呢。郁广川道：“你着人这样告诉她：‘公子晚间要与朋友聚会，有失招待，请她多多包涵。晚饭后也不去请罪了，一则男女之防、多有不便；二则公子要早些睡下，明日一早去舅父家里迎回老爷、夫人，旬日折返，届时给她引荐。’另外，无论用什么理由，不许她出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