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这断井颓垣。
阁楼里,一缕光透过天窗打进来形成一束光柱,夏知白坐在光束里,手边是一本牡丹亭。
“允蘅!允蘅!”下面传来喊声。
她忽然反应过来,是在喊她。她答应白梦洲作为顾允蘅生活已经快半年了,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急急忙忙得从梯子爬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啊?”一个穿着裙褂的女子小跑过来,是沈念,她的表妹,“南边来了个戏班子,要不要一起去看?”
“戏班子?好啊!”她没有片刻犹疑便答应了。
在顾家半年多的时间里,她走出这庭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在小娘,几位伯母还有家里除了老太太以外的几乎所有女眷的眼皮子底下,她必须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江南的春天,细雨迷蒙,凄凄沥沥得不停歇,她觉得自己脑袋上都快长蘑菇了。虽然她对越剧没有太大的兴趣,但这是一个难得的放放风的机会。
沈念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而她,和顾家长辈们对大家闺秀的期许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她不善厨艺更不精刺绣,做事没有一丝文气的样子,又是天足,小娘常常担忧得说她是半截观音,怕是嫁不了好人家。几位伯母也持着相同的悲观态度,在她们看来,如果不能嫁一个好人家,将是一个女子一生最大的失败。
为了补救,伯母和小娘轮番上阵,教她做菜和刺绣。这两件事情,夏知白都是外行,那个土灶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个坎儿,她总是生不好火,小娘教她绣嫁衣,夏知白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只绣完一只袖子,觉得有些奔溃从此便将其扔在了一边。沈念在这两方面却都是个中好手,每当小娘看着夏知白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的时候,沈念就会适当得露一手。夏知白常常被伯母和小娘数落,将她和沈念比较,什么“看看人家念儿做的菜”,“念儿绣的花多美”。她的嫁衣是早就绣好了,被伯母拿出来作为范本给夏知白看过。而且她还抽空绣了各种鞋面,帕子,乐此不疲。
夏知白也很是不理解她怎么就这么耐得住性子能日日蹲在屋子里做刺绣,后来觉得大概人各有志,没准这就是她的爱好吧。在这个宅子里,唯一能让夏知白排遣一下的是那个阁楼。发现这个阁楼纯属是个意外。
那天,小娘将她带到一个阴暗的屋子,里面放了一个木盆,盆里盛着热水,边上凳子上还搭着白布条,她一进去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儿。她看着小娘一脸惋惜“你这一双大脚,以后嫁人可怎么是好啊。”
夏知白不知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只听她还神神秘秘的说她有办法可以帮她把脚裹小。
夏知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裹脚这事情她也不是没听说过,但都是从就开始裹的,她那么大个人了,这脚怎么可能再裹得小。
她看着小娘走到桌边打碎了一只白瓷碗:“将这碎瓷片放在脚底,用布裹上,你只要忍得疼,下地行走,待个把月,这小脚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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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知白转头就跑。
“娘也是为你好啊。”她和老用人追出来,可夏知白早非一般消失不见了。
“这脚怕不是感染萎缩了吧。”夏知白在心里后怕得想着。就是在那次她无意间找到了这个阁楼。阁楼里积满了灰尘,除了些杂物,还有很多的书,她好奇得翻了翻,红楼梦,都是西厢记,牡丹亭,镜花缘等一些小说。看装订应该年代蛮久远的。她忽然觉得有点意思,顾宅的书房里最打眼的位置都放了四书五经,以彰显家风清明,可这儿却藏了那么多闲书,也不知有哪些表面一本正经的小子曾经偷偷窝在这里看过这些。
那天她一直等到天黑,堂哥回来才敢从阁楼下来,然后立刻和堂哥求救。
堂哥顾鹤卿堪堪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南京党部的秘书长,也是家里的话事人,他和小娘好好得谈了一番,说这个时代已经不兴裹脚了。此事才作罢。
但此后,她小娘每每看着她的一双脚都万分怨念,只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会恨恨得说:“鹤卿那小子不过是蒙了你父亲的荫,如今顾家倒是他们那一房独大了。”接着又会感叹自己命苦,给人做了妾室,丈夫死得又早,膝下还没有儿子……一声声凄凄切切的。夏知白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
那之后,她就习惯了有事没事躲在阁楼里看小说,不必听伯母小娘还有老佣人在耳边叨叨。
夏知白和沈念一同去看戏,家里几个侄辈的小屁孩听说了也要跟着去,他们几个平日里总是在书房跟着教书先生读书,女子是不被允许常去书房的,但夏知白和这些侄辈的小孩玩的好,于是和伯母学了些厨艺以后常常做了“试验品”送过去。原先的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学究,承了她的糕点的情,教完侄辈的这些小孩以后,还会教夏知白一些东西,例如她现在名字“顾允蘅”的五种不同写法。
后来,来了个新的教书先生,姓徐,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俊秀,为人极为腼腆。每次她去书房,他都会远远得便会避开。
今日放课早,于是夏知白便答应了带他们一起去,他们还软磨硬泡得拖上了徐先生。徐先生被这群小孩弄得没办法,便也只能答应着去了。
他们坐在小舟里,徐先生站在船头撑船,他穿着一袭月白的长袍,迎风而立,颇有些书生清隽风骨的样子。
“没想到徐先生不只会教书,还会划船。”
听到夏知白这么说,他不好意思得低了低头。
戏台临着河,建在水面上。台上演着一出梁祝。水面上停满了船,船里的孩子们在抢着一包炒蚕豆,夏知白和沈念坐在船尾,徐先生坐在船头,他似乎并未看台上的戏,而是仰着头,望着明月皎皎。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白墙黛瓦的顾家大宅隐在杏花深处,灯火通明。一院子的寂静,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果然,他们一进去就被大伯母抓住了。徐先生刚想说什么,大伯母摆摆手,佣人就将他请下去了。
“说吧,谁的主意。”夏知白抬头看大伯母,她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只将手里的茶杯放到了一边,“你们去哪里了?”
“这事儿都怪我。是我没有劝告好允蘅姐姐和侄儿们。”夏知白听见沈念说道。
“念儿一向乖巧懂事,你不必替她们遮掩。”大伯母开口。
“对对对,必是你们几个皮的拖带着念儿。”小娘也帮着说。
最终,除了沈念,其他人都受了罚,几个小侄子是罚抄书,夏知白是缝绣面。夏知白从大堂走出来,沈念跟在她后面不停道歉。她觉得聒噪挥挥手:“行了,行了。”八壹中文網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还未睡醒,梦中就听见梁祝的唱词,迷迷糊糊得她想着自己是不是昨天看戏看魔怔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雕花木床和碧色纱帐,她爬下床穿上绣鞋寻着声音走到东厢的中庭。
一个白衣少年站在一丛杜鹃后面。相貌身段竟然比女儿家还美。他扬起水袖,仿佛一副诗意的水墨画。
良久,他才注意到夏知白在看他。他愣了愣,立刻就冷下了脸,轻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夏知白心想着,自己刚才是打扰到他了吗?
后来,她才听家里几个佣人说是戏班子借住在了顾家的东厢后院。接着她就被告诫少去东厢转悠,小心被那些戏子败坏了名声。
有一次,她无意间路过东厢那边,远远的就听见一个中年人的训斥声,她偷偷看过去是戏班子的班主。
“整天板着个脸,是谁欠了你银子么?”
“我唱戏,不卖笑。”夏知白看那个小倌倔强得梗着脖子,“那些达官贵人都狗眼看人低。”
“你一个小戏子心怎么比天还高?”班主拍了小倌的脑袋一下,“下次再对老爷太太们板着个脸,给你好看,真把客气当福气了。”
夏知白站在门边见小倌紧了拳头,眼睛红红的带着屈辱和不甘,他抬眼看向她,夏知白赶紧转过身跑开了。
那小倌就是夏知白那天在中庭遇到的少年,她听沈念说小倌叫做慕笙,戏唱得好,为人也傲气。俗话说就是骨头硬,至于硬到了什么程度,在几天后,夏知白算是见识到了。
那件事情起因是大伯母的首饰丢了。结果在慕笙的床铺子里搜出来。他被罚在庭院里跪了,不给水米,他熬了两天两夜却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堂哥还有两个伯父都远在外地,家里事情都由大伯母说了算。夏知白劝伯母要不就把这件事情交给警察吧,万一死了人就不好了。可大伯母只说她是未出阁的姑娘,让她不要管这些闲事。
她终于是看不过去,担心那小倌真的死了,于是趁着夜半,偷偷溜出了房门。她走到院子里,远远的就看到了跪在青石板上的慕笙。月光笼在他身上,形成朦胧的光辉。
“嘿,你……还好吗?”她看他没什么反应,有些担忧得走过去。
慕笙忽然抬起头,看到她,又立刻撇过了脸,他知道,这些有钱人都是一丘之貉。
“你饿坏了吧,先喝点水。”慕笙只见顾小姐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水壶和几块糕点塞到他手里,“你吃吧,我偷偷藏的,他们不知道。”
他的眼神动了动,不过片刻,却又恢复了疏离,夏知白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将所有东西都掷在了地上,“少假好心了,我是不会认的。”
“你以为我是来骗你认罪的?”她有些气,觉得真是狗咬吕洞宾,缓了缓,又将帕子裹着的糕点捡了起来,“真的……不是你干的?”
他跪得笔直没有说话。
“那你就更该好好活着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是现在就这么死了,岂不是白白就背了这罪名了?”顿了顿,故意激他“噢,我知道了,就是你偷的吧,又不敢承认于是想一死了之。”
“你,你胡说!”他差点要站起来和她理论,只是几天未进水米,有些脱力。
“那你就吃啊。”夏知白将糕点塞回他手里,目光坚定得看着他。“好死不如赖活着,找到真相。”
他愣了愣,终是拿住了糕点,拼命往嘴里塞。
“慢点,喝点水,你太久没吃东西了,不能吃太多,先垫垫肚子吧,我明早再给你送。”她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眼看她,背影没入夜色。
夏知白觉得像他这样傲气的人实在不像是鸡鸣狗盗之徒,于是决定帮他把事情查清楚。她先是问了戏班子的班主,了解到慕笙和一个叫许年的小倌有不和。
她加重了怀疑,便将许年叫了来,开门见山便问:“伯母的手镯是你偷的吧?”
他当然不承认。
夏知白又说:“因为有个丫鬟说看见你去过慕笙的房间栽赃嫁祸。”
其实她本是想诈他一诈,没想到他听到这话立刻就变了脸色,承认了一切。真相大白,竟然是许年因为嫉妒慕笙,所以偷了大伯母的镯子放在慕笙的铺盖里。经过这些事情,班子在吴兴停留的已经够久了。班主向顾夫人告辞,启程去往外地。临走前一天,慕笙特地找到了她。
“谢谢你帮了我,”他说,“只是,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报道顾小姐的。”
“那你唱一段戏吧。”夏知白说,“就那天早上我没听完的那段。”
“好。”他点点头,答应了。
在庭院里,就他们两个人,他唱了一段十八相送。是梁祝的选段,据说红罗书院到祝英台家是十八里,到梁山伯家也是十八里。这十八里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