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洲将文件整理好放到保险柜里,又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三张糖纸和一本小连环画。
虞书澈从英国回来后在外交部任职。被派驻北平,处理华北的事务,听说白梦洲在北平,便常常来找她,每次来都带一束花,就像当年一样,他一向懂得浪漫。
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书店,虞书澈买了书架上最后一本茅盾的《中国神话abc》。正要结账时一个姑娘从店里跑了出来,求他将书转卖给她。
她很美,这是虞书澈对于白梦洲的第一印象。后来,他被朋友带去歌舞厅,又再一次见到了她,才知道她叫白梦洲,是在歌舞厅唱歌的歌女。
歌舞厅里人那么多,可他只看得见她。她站在舞台上唱歌,唱着唱着,仿佛就唱进了他心里。
他一向恃才傲物,同学都说他眼高于顶,却在那一刻,真真正正得心动了。
北平的天气很冷,他一边说话,一边哈出白烟来。他手里的玫瑰花仿佛也染了霜。
白梦洲烧了一壶咖啡,给他倒了一杯,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她两只手捂在杯沿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你忘记了吗?当初的事情。”她提醒他。至少,他们不应该像这样心平气和得喝咖啡。他们并不是和平得分开的,当初,他和父亲闹翻,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她便傍上其他的高官,给他戴了一顶大绿帽子。
“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他身子向前倾试图抓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你若执意娶我回家,你父亲定然不会应允。”她低头用勺子搅动着咖啡杯,“你若为了此事和家里断绝往来,便不是虞家少爷了,你知道,我瞧不上一个穷光蛋的。所以,书澈,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无解的。”
“你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他迟迟没有收回去去的手不甘心得捏成拳头,“我从来都不信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他离开的时候又转头和白梦洲说:“我还会再来的”
她站在窗边,看他走出公寓的门坐上黄包车。
那么多年,她习惯了伪装,习惯了脸不红心不跳得说谎,揣度人心,利用他们的欲望。渐渐的,心便冷了,硬了。他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而她对他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恶心。
五年前,政局动荡,多事之秋,新政府内各个派系相互倾轧,虞家和风头正盛的几个政阀家族都有姻亲关系,于是,白梦洲便被派去探听虞家的立场。
她打听到虞书澈是沪江大学的学生,故意在书店制造偶遇,接近他。
不出所料,他很快便上钩了,她每天都能收到他送来的玫瑰花,在化妆间里堆了一个角落。
一段时间后,他们便顺理成章得在一起了。
有一次,他问她:“我偶尔会很忐忑?”
她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疑惑得笑着看他。
“我经常会这样,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期末大考出成绩的时候……尤其是,之前我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呢?你会这样吗?”
她笑了笑,嗯了一声。
她不敢回答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恋爱里的忐忑,憧憬,期待。她将其当作一项政治任务,而且势在必得。
那些美好的感情,她又怎么配呢?
屋外的雪依旧在飘,她将那几张糖纸展开来,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小的字。
虞书峣来上海参加入学考试找他哥哥那次,她恰巧在虞书澈的住处,她给他开门,一眼便认出了他。
十多年前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她向来吊唁的长辈一个一个磕头,有人轻轻抚了下她的头,然后,她抬起头便看到了虞明颐,大伯母的哥哥,也是父亲的朋友。他身后跟着两个男孩子,年长些的礼貌得向她举了个躬,而那个矮一些的,半个身子藏在哥哥后面,盯着她,眼睛骨碌骨碌得打转……她记住了这个家伙叫虞书峣。
虞书峣看到来开门的是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里是虞书澈的住处吗?”
“是啊。”她点点头,强装着淡定得擦着头发,希望他看不出她指尖的轻颤。但心里又淡淡得失望,他似乎一点也不记得她了。
父亲去世以后,她渡过了很长一段黑暗的时间,她不愿意和任何人有交流,渐渐得,周围的小伙伴也开始疏远,觉得她是个怪人。
那年秋天,奶奶寿辰,来了许多客人。大伯母将她的两个外甥接到顾家。她坐在门槛上,冷着眼看着那虞家兄弟俩和其他许多人一起绕着香樟树追逐打闹。
并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她呆呆得看着爬上门槛的蚂蚁,忽然,她看见一个人向她跑来,竟然是虞书峣,他掸了掸门槛上的灰,便坐在了她的边上。
她依旧是一副木然的表情。
他却朝她笑了笑,手伸进衣服口袋,小心翼翼得从里面掏出一只小鸡崽子:“你看,小鸡,外面有乡下人卖的。”
她惊讶极了,这是头一次看见有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活的小鸡。这么多小客人里,他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
“你要摸摸它吗?”
“好……”她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触到了柔软羽毛,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将小鸡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她感到一股暖意从指尖流向心底。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他问。
他们在顾家住了两周,当其他人在院子里玩游戏的时候,虞书峣会来找她,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
虞书峣常常看一本连环画,他说他哥哥平时不让他看,所以要偷偷的。他还问她识不识字。
她摇摇头:“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大伯母并不想让她上学,她自己也不想再去面对有一大群陌生人。
“你等等。”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抓了一把糖果和一支笔。
他剥开糖纸,往她嘴里一塞,顾允蘅有懵,呆呆得看着他一笔一划得在糖纸上写下来自己的名字,“你看,这是我名字,虞书峣。你的名字怎么写的?”
她接过糖纸,歪歪扭扭得写了个顾允蘅。
她无意间抬起眼,看到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金灿灿的。
很多年后,她和虞书澈分手后,虞书峣来找过她一次,他说,他兄长最近总是喝得烂醉如泥,希望她去看看他。
“你不知道吗?你哥哥现在可不想看到我。”她回答他。
“你们若是有误会,可以当面说清楚,我哥哥很爱你,他为了你,和父亲闹翻了。”
“那又如何,我只知道,他若不是虞家大少爷,便什么也不是。”顿了顿,她轻蔑得笑着,声音也是凉薄的,“良禽择木而栖。”
他气极了,只是良好的修养让他一时找不出什么脏话,最后,丢了句:“不知廉耻。”
四个字,一刀一刀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屋内更加得冷,白梦洲捧着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顾允蘅虞书峣”的糖纸,那是她的求不得,放不下。
她坐在书桌前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似乎所有委屈都从心底泛了起来,她用手遮住眼睛,任凭眼泪从指缝里淌下来……
夏知白还是把温以恪留下来吃了顿便饭,怀月回来看到她的时候眉毛简直快要拧成一团。
“你怎么在这里?”
“我把相机修好了,”他理直气壮的说,“还有,我老师请我吃饭,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
怀月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怎么了?”夏知白端着菜走出来。
“嫂子,你怎么让这个家伙来吃饭啊。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恶!”怀月气愤得和她告状,“我那台相机就是他弄坏的!”
那台相机是德国货,来上学前母亲给买的,怀月很是珍惜,照片都没有拍几张。那天和同学一起去北平中学采访一位学长,给校报撰稿,于是她带去了自己的相机。那学长生得高大挺拔,看的女生们春心萌动。
她拍了好几张照片打算回去洗,结果路上就遇到了骑着自行车的温以恪一行人,横冲直撞得在校园里冲锋陷阵,直接将她撞倒在地,相机也摔坏了。
“我不都已经道歉了么。”温以恪低声嘀咕着。
“哼!”怀月叉着腰,相机摔坏耽误了她不少事情,包括原本的采访照片。
“对了,当年老师您不是说回菲律宾了吗?怎么会在北平?”温以恪无意间问道。
“啊?”夏知白一时有些噎住了,餐桌上几个人面面相觑。
当年她是以歌舞厅里菲律宾钢琴师的表妹身份去温家做的家教,胡乱起了个英文名字,温以渐后来也没有拆穿她。现在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嫂子你什么时候去做过家庭教师了?”
“我之前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菲律宾的钢琴演奏师,他给我介绍了温家的家教工作,于是当时说了是他的表妹。”夏知白不好意思得说。
“是这样啊,无妨。”温以恪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也没有细问下去。
夏知白抹了一把汗,这算是蒙混过关了吧。
有人敲了敲窗子,夏知白跑去给开了门,是一封加急电报。
她打开来看了看,脸色立刻变了:“我们得回去了。”
陆怀瑾接过来一看,表情也凝重起来,他喊来怀月:“你马上去收拾一下东西。”
“怎么了?”怀月有些不明所以。
“爷爷······爷爷状况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