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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7 章 枯藤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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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知白嘱咐春亭去叫黄包车夫,回屋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陆怀瑾打开衣橱,匆匆拣了几件扔进行李箱。

他忽然蹲下来将一只箱子从床底拖出来,一方绣帕里展开来,是把勃朗宁。

他将枪放到她的箱子里,又问:“会用吗?”

夏知白摇了摇头。

“先把保险打开。”他演示着,“最近时局不稳,到处都是流民,火车站人多,万一走散了,可以防身。”

“那你呢?”

“我一个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少爷,少夫人,你们好了吗?”春亭在外面喊。

“好了!”夏知白应道。

他们马上赶往了火车站,火车站虽然人多,到底是有惊无险。隔日下午才到了苏州。刚出车站,便有陆家的司机来接他们。一路上,陆怀瑾都沉默得看向窗外。夏知白不知他在想什么。

车子驶到陆家老宅门口,没等车子挺稳,陆怀瑾便打开了车门,三两步跨上台阶。在老管家的带领下往里走,夏知白匆匆跟在后面,内心忐忐忑忑。

然而,让夏知白没想到的是,当他们被管家带到老太爷的小院,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景,老爷子腰板笔直得站在一张梨花木桌前,笔下的那篇石鼓文还未临完,脚边堆了一堆的废纸,他转过身来,精神矍铄,和电报里说的完全不一样。

“这······”夏知白二丈摸不着头脑,“您···您身体还好吧。”

陆怀瑾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有些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老爷子头发花白,面庞精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停了笔,抬眼看她:“怎么,你从北平赶回来打定了主意就是给我奔丧的?”

夏知白大概明白过来,陆怀瑾那张嘴是有遗传的。

“爷爷,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关心您罢了,正巧过年了,我们原本也打算这两天回来看您的。”陆怀瑾只好帮忙给她兜底。

老爷子似乎也没意料到陆怀瑾会帮她说话,看她的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这老爷子或许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她吧,话不投机半句多,没站一会儿她便被老管家请出去了,只留了陆怀瑾在院子里。

院子里的老藤和廊柱纠缠不清,黄昏的阳光洒在水面,平静得一丝波纹也无。陆怀瑾弯腰收起了地上的废纸,站在一旁静静帮爷爷研墨。

“成亲之前,你对这桩婚事,还抗拒得很。”陆老太爷一边说一边临帖,没有抬头。”如今,倒回护起来了,那顾家的姑娘倒是不简单。”

陆怀瑾研墨的手却是一滞:“爷爷,这是说哪儿的话。”

“顾家在新政府声望高,这桩婚事,其余各个人打的什么算盘,我心里门清。只是,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陆怀瑾垂着眸子,砚台里的墨色愈发浓重。

从老爷子的院子走出来,看到小径边上摆了许多的盆景,据管家说是老爷子亲自养出来的,每一盆都耗费了无数心血,所以,那天当夏知白不小心砸碎那盆黄杨的时候,内心是绝望的。

“三十年,这盆黄杨老太爷养了三十年!”老管家那张历经风霜,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恐。

这老太爷身上带着一种封建大家长的威严感,看着就不像是好应付的人,夏知白面对他心里总是发怵,她晓得自己是完蛋了。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太爷竟然也没有太为难她,只是让她跟着他练字。

夏知白临了一下午的褚遂良,昏昏欲睡。

“将手腕抬起来,你的手是断了吗?”接着是一阵咳嗽声。

夏知白被惊醒,赶紧太高了手腕,受惊之余忍不住想,老爷子咳嗽得似乎有些厉害,身体真的没事吗?

她就这么连着十来天都被老太爷叫去练书法,每次练得胳膊酸痛也不敢休息。

写着写着也有走神的时候,有一回抬眼就瞄见老太爷在亲自打扫地上的枯枝落叶,夕阳打在他花白的须发上,波光粼粼的湖面,枯藤老树,院子里萧条的景致衬着这个老人,有几分日薄西山的苍凉之美。

“老东西,总是要被扫进角落的。”他忽然说。

大晚上的,陆怀瑾就看见夏知白蹲在门边抱着一盆小黄杨捣鼓。

“你在做什么呢?”

“做盆景。”她正用铝丝把小黄杨捆起来,头也没空抬一下,“我不是弄坏了老爷子的盆景么,想再做一盆赔给他。”

园林里的一草一木耗费了老爷子几乎一生的心血,想来是十分珍爱的,自己失手打碎那个黄杨盆景,着实不该。

“这些盆景没十来年的功夫可长不好。”陆怀瑾站在镜子面前漫不经心解下袖口。

“我知道。”她丧气得撅了撅嘴,“可是他如果再这么天天逼我练书法,我可吃不消喽。”

陆怀瑾无奈得摇了摇头。

当夏知白把那棵黄杨抱到老爷子面前的时候,老爷子也只是眉梢动了一下,依旧是铁打的让夏知白继续练字。

夏知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动手研墨继续起来。

“我五岁开蒙,读书致仕,蟾宫折桂,考状元,入翰林······”老太爷寻佣人搬了张躺椅在长廊下,絮絮叨叨开始讲话,他也没有瞧她一眼,但这儿没有别的人,夏知白便默认了是在和她说话。“可是没想到啊,这天啊马上就变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走上的是一条成为名臣贤相的康庄大道。只是圆明园的火光烧断了大清王朝苟延残喘的最后一丝气息,也烧断了他的所有政治理想。

“年轻人闹着要革命,我不懂革命,他们说我迂腐,可在我看来革命不就是抱着一腔热血瞎闹么。闹得头破血流,闹得如今皇帝也没了,可是你看日子不依旧这么过吗?天下还是那个天下有什么区别。现如今北方的战火烧起来了,这新政府也不见得比老太后那时候强多少。”

“不一样。”夏知白忽然说,引得老爷子惊讶得回头,“已经不一样了!我看到的,无论士农工商都为这场战争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如今的每个中国人愿意用自己的血肉捍卫这片土地,即使……即使现下战况惨淡,可我们最终会取得胜利。”

他意味深长得望着夏知白,半晌,挤出了两个字:“天真。”

夏知白想或许是顾家站革命党一派的缘故,在老爷子眼里她也是个理想主义且目无尊卑礼教的小革命党吧。于是便无奈得鼓了鼓腮帮子,噤了声。

他摇了摇头:“你将这雁塔圣教序拿走吧。”

“噢,好。”她答应着将那本褚遂良的字帖收起来。

廊下种着紫藤花,枝蔓纠纠缠缠,只是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些枯藤显得死气沉沉的。老太爷就这么一直盯着这些花。

他想起他很小很小,脑袋后面还挂着一根铜钱鼠尾的长辫子,站在先生面前,摇头晃脑得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学堂外面开着紫藤萝,一束一束的,被风吹起来。

先生教的治国平天下,他一样也没实现,或许清王朝覆灭那天,他就已经被扫进角落了。

“快醒醒,起来。”

半夜,夏知白睡得正好,却被陆怀瑾摇醒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揉着眼睛,陆怀瑾将她从床上捞起来,随手拿起一件大衣披到了她身上。

“跟着我,待会儿少说话。”他拉着她走出去。一阵寒风,她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大衣。

陆家老太爷住的院子灯火通明。老太爷的十二房姨太太守在外面哭哭啼啼。夏知白大概也猜出来将要发生什么。

陆维桢走出来,给陆怀瑾使了个眼色让他进去。

夏知白藏着大衣里的手按了按他的手心,陆怀瑾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在外面等你。”

他点了点头。

他进去了很久才扶着奶奶一起出来,用平静的语气说:“爷爷没了。”

那几房妾室一时间哭声震天。叶清漪也站在院中,只是脸上无悲无喜。

夏知白看着陆怀瑾背对着屋子里的烛火,他一向善于隐藏情绪,可是她还是看清了他眼角的嫣红。

老爷子是抱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走的。于是,入殓的时候陆维桢便将那帖子用黄缎包了放在他身边。

“我作为他的儿子,为他做不了太多,也只能成全他最后一点执念了。”他说。

灵堂被布置起来了,入眼是肃穆的白。

按照习俗,今晚是要守灵的。奶奶似乎很淡然得接受了一切,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只在佛堂对着神龛诵经。而叶清漪也并没有出现在灵堂。

陆怀瑾蹲在火盆前面,一张一张得烧纸钱,火光映着他的半张脸。

夏知白走过去将怀里的毛毯分了他一半。

“他们都说老太爷这是喜丧。”她想安慰他。

他点了点头,顿了顿:“累吗?你可以靠着我。”

夏知白顺从得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毛茸茸的脑袋蹭得他脖子有些发痒,掌心里传来温暖,他忽然觉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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