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不到三天,关于此事的消息便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主末流各类媒体,明珠商厦顶楼的那段监控录像,受害人坠楼后打着马赛克血红一片的照片,还有噱头十足的各种文章和标题,这些在朝夕之间呈爆炸式速度疯狂传播。
媒体平台上成千上万愤慨谩骂的评论仿佛一张沉甸甸的巨网,压抑地笼罩在那些曾与顾连绵朝夕相处过的人头上,整个市局一时陷入了愁云惨淡,好几天没有一个人脸上是有半点笑模样的。
萧挽复明复职,方衍之自那日从局长办公室离开后就不知所踪,市局的办公大楼成日里被一群记者水泄不通地围着。
天气寒冷依旧。
“阿嚏!”
顾连绵坐在疾驰的飞车上,耳边响着连绵不断的警笛声,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一长列警车,她在那令人心惊胆战的车速中依旧用极其平静而沉和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在接连的剧烈颠簸中无意识地磨拭着手指,一下又一下。
黑眸中时不时有算计的精光流转。
“副组,你还好吗?”
坐在她旁边驾驶位的吴焱十分忧心出声问道。
顾连绵抓着椅背,勉强回头往车后窗看了一眼,在看到那一列警车后已经缀了三条街的一辆桑坦纳后才淡淡回道:“小感冒而已,鱼已经上钩了,开出玉塔巷就放我下去。”
吴焱:“……是”
说起这次感冒也是让顾连绵十分头疼,暗骂了无数遍她这个破体质为什么这次就会这样不巧,希望不要引起发烧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耽误事吧。
想了想,她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我离开以后你们一定小心,做事千万不可鲁莽知道吗。”
吴焱“嗯”了一声,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顾连绵轻飘飘地打断了,她说:“好好开车,吴焱。”
“……是”
车窗外冷风如刃。
顾连绵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药片,看都不看就不带水地生咽了,然后在一个猛刹车之下飞快打开车门,一头钻进玉塔巷错综曲折的小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而在这条巷的巷尾,一辆飞驰的吉普包抄而上。
……
狂奔,狂奔!
她可以清晰听到自己胸腔里由于剧烈呼吸而发出的嗡嗡震鸣声,两边的建筑在飞速倒退,左肩处传来尖锐的阵阵疼痛,喉头涌上愈发强烈的铁锈般的咸腥味。
前途凶险的未来裹挟着难以压抑的焦灼的痛苦将她笼罩其中,抛于身后的片刻柔软她再也不敢回头。
体能的桎梏之下,顾连绵的速度反而愈发快了,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来回穿梭,将后来的追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呼……呼……”
皮筋顺着长发滑落在地,三千青丝在猎猎长风中肆意飘散开来,拂过那瓷白的侧脸,又一寸一寸滑下,在空中任意飘舞。
差不多了,该是最后一段路程了……
顾连绵咬了咬牙,硬生生忍下了体能耗尽所带来的的强烈不适感。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了起来,她只得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继续加快速度。
而就在路过一个岔口时——
忽然一只手从不起眼的角落里伸出来,疾如闪电,一锁一回,猛地便将她拽过去扣住了肩膀。
实际上没有多大力,顾连绵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冷汗“刷”一下就下来了,脸色霎时惨白如雪。
左肩厚厚的纱布之下,有粘稠的血液缓缓渗出。
她二话没说就往后一个顶肘,因为在奔跑中被突然拽过去踉跄了一下,所以这一式的速度其实已然打了对折,只要是一个稍微学过两天格斗的人随便侧侧身就能轻松避开。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却真的结结实实地一肘打到了身后之人的肋骨上,那人竟是定定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任她这一击之后狠狠撞上了后面的水泥墙,漏出了半声压抑的闷哼从鼻腔里低低传出来。
正是这一声一出。
顾连绵彻底愣住,瞬间全身都僵直成了块木头。
原因无他,那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曾深深镌刻在她的脑髓里,分毫不忘。
顾连绵的指甲刺进了自己的掌心。
医院一别,她头都没回一下看似走得决绝,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才心里清楚,这段时间,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这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她怕一想,后面的路……就没法像一早就决定好的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了。
深渊在前,温情在后,只要是个人都得顿了脚步在原地好好揪心挠肺地思摸一会,可是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只能快刀乱斩,干脆不想。
同时,顾连绵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一记肘击他明明能躲开却一动不动非要生生挨了,因为如果真的躲开了,她那一肘绝对是会打到那面坚硬的墙上,以她用的力气就算不骨折也是要脱臼的。
而她刚是找准位置下的死手,他不动,那根肋骨是绝对断了。
应该挺疼的吧……
她在最不该分神的时机里无意识地想着。
“连绵,别走了。”
方衍之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嘶哑憔悴的厉害,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也缓缓环到了腰上,只是不住地发着颤,显得是那样脆弱又卑微。
他说:“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想,但不能。
“……当我求你。”
顾连绵低垂下眸去,后面的追兵愈发迫近,她猛然从短暂到奢侈的心痛如绞中大梦初醒,刚要发狠挣开,却被更加坚定而强硬的力道给拉了回去。
“咔哒”一声。
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右手的腕上已多了一半银白的手铐,而另一边则是牢牢拷在了方衍之自己的左手上。
“你给我放开!”
顾连绵被拽着向巷子外狂奔而去,反应过来开始剧烈挣扎。
奈何跑在她前面的人是铁了心要把人给劫走,装起了七老八十耳背的老大爷。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衍之没说话,单手一抱将她塞进车里后自己也挤了进去,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将车开出去老远才缓缓开口道:“我就是太知道才这么干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要是不这样,你还有命回来吗。”
“……”
顾连绵狠狠闭上双眼,声音已经冷了下去:“方衍之,我现在是个杀人犯,已经不是你的战友了,你方家三代刑警,两位烈士,别一时脑子不清醒给你家三代人用血换来的荣光上抹黑。”
“杀人犯?”
方衍之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也不反驳,直接用两人被拷住的那只手抽出枪来,“咔”一声上了保险,利落地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来,现在你动动手指崩了我,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绝对再没人管着你了,没事,你不是说自己是杀人犯嘛,杀一个两个有什么区别,来,没事,你开枪,开枪啊!”
“你疯了吧!”
顾连绵飞速地把枪按到一边,生怕他激动之下一不小心走了火。
在卸了所有子弹后,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后怕得感觉整个心肝脏腑都地震似的颤了一颤,摇摇欲坠一直回不到原位置上。
车开到郊外,后面的追兵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两边光秃秃的树杈子,看着凄凉得厉害。
“顾连绵”
方衍之一脚踩了刹车,扭过头去眼眶通红地看她,藏了天大的委屈在里面:“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傻到连这套说辞都会信。”
不等对方答话,他又自顾自地接着道:“我不信,你和以谦卧底用这么相似的套路那些丧心病狂的毒贩又有多大可能会相信,你不是去送死你是去干什么?”
“……”
还是……不太一样的,更何况,她也不需要他们太相信。
顾连绵在心里暗道,表面上还是维持着一副冷淡的波澜不惊。
“闻济海坠楼底下一早准备了网接着,传出来的那些血肉模糊的照片是其他案件资料后期合成的,之前你与闻济海的种种争端不快也是演给我们看的,我那次那么高兴你那样维护我,你知道吗,我高兴……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可你是为了到今天来这么骗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啊。”
方衍之顶着几天没刮的胡子苦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你骗我就骗我吧,我不计较,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跑过去送死。”
顾连绵:“……”
“你是不是往追我的那些人里哪个人身上放追踪器了。”
顾连绵怔怔看了他半天,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继续否认下去的必要,更何况她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件事能骗得过他,只是没想到这人一向作风清正,这次居然用违规手段在背后千方百计地查了出这么多,才能这么快而精准地追上自己。
“是。”
方衍之痛快地一点头,毫不避讳地大方承认了,说出来的话渐渐带了颤音:“我循规蹈矩这么多年,可结果就是身边亲近的人都快死光了,清明节上坟的坟头拜都拜不过来,以谦的事我已是有悔恨,这次就当我自私任性一回。”
他微微笑了一下,突然落了一滴泪下来。
“谁的一生,还会不出格一次呢。”
明明知道不能……却偏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