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倦眯起睫羽,看了眼前面密密麻麻的行人和车流,又看了看池隐,缓缓问道:“在这?”
他脑子里觉得这人有病。
也不是不能吃,姑姑备的药都是挑过的对肠胃刺激最小的那种。他也不是不相信姑姑,而是觉得凭池隐的作风不把胶囊里头的药粉给掉包一下就太不正常了。
“嗯哼?”池隐刚将手中的鸡蛋灌饼吃完。他撑着自行车,够够身子将塑料袋扔在路边垃圾桶里,搓拍了几下手扭头打量着齐倦:“要不,就着牛奶?”
这人说话时嘴里还包着一口饼,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的,尾音扬了扬时,嘴角也一点点勾起来。
齐倦:“你也不嫌麻烦。”
池隐从车篮子里捞起瓶矿泉水,灌了自己一口:“开玩笑的。我去给你买袋豆浆吧,等我。”
他长腿一蹬,拨着铃子就骑去了前面不远处一店门口。
早餐店前涌着好些人,皆着泡在蒸腾出的好大一坨浅灰的热气里。池隐被挤得晃来晃去,扯着嗓子喊着:“阿姨,这。”
他伸着长胳膊,拨着大爷、大妈的脑袋在夹缝中递着钱。
齐倦站在远处看着他,脑子里忽地想起当年这人也曾为自己淋着雨跑过几条街买胃药。
他在深夜缩在被窝里打着颤时,看着池隐将潮湿的双手在身上擦了好多下,才拨了一点棉被,将药抠开喂过来。
当初的那份关心和细致,还挺让人感动的。
错觉,应当是错觉。
“噔噔噔。”池隐将买好的豆浆举到齐倦面前晃了晃,示意他说,“买好了,你药呢?”
“药……”齐倦一句“药你大爷”差点出口,转念想到池隐已经把牛奶换成豆浆了,他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说不准就是真的退烧药呢?
“等下。”齐倦把药盒从兜里抠出来,掰开两颗塞在嘴里,这才接过池隐手中的豆浆喝了一口。纸杯里面还带着点搅拌机没有磨碎的渣子,搁够了糖分让人腻的慌。
时间线被提前了之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好多。
他也不知道那药到底有没有被池隐动过手脚,多少有点赌的成分在里面。
前两节课还是好好的,齐倦坐在位子上时不时打着哈欠,裹紧衣服不自觉就出了一背的薄汗后,头脑清醒了些。
大概是烧退了吧,就是特别的困。
“同学们把书翻一下。第八课。我们先看上面这段……”老师说的话好像天书,笔尖也在本子上画着奇怪的符。
齐倦上下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什么也不想去琢磨了。脑袋忽地一沉,他点了一下头,撑着脸的胳膊托了空,身子也把课桌撞了一下。
前座那人脊背僵了僵,许是以为齐倦在和他打着打暗号要递纸条,便将手心窝着,从桌沿和后背之间丁点大的缝隙里悄悄伸了过来。
指尖蜷了蜷,接了团寂寞。
齐倦:“……”
韩潇憋着笑,啪一下给那人手心拍了回去。
齐倦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满脑子都是困困困。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哈欠后,生理眼泪都溢了点,他抬起手揉揉眼睛,把桌肚里的书掏出来往面前堆起的那垛上面又压了几本,这才心满意足地趴下身来。
梦中有飞机,有草坪,有层层密密的交错着的电线。齐倦坐在飞机里头正盯着舷窗口呢,机身忽然开始剧烈晃动着,把舱里的人们都给飞了出来。衣服在风中鼓翻着,长直的双腿也腾了空——
离着草坪愈来愈近了,齐倦一脚踩了空,人就醒了。
“好了,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老袁的声音传来。
哦,是在上课啊。
老袁继续道:“下面是默写环节……”
齐倦正下意识探着头看了看四周,听到这他迅速把小脑袋瓜收回来。
为时已晚的是——
“齐倦,你来吧。”老袁站在讲台那满脸笑意地冲他招了个手。
忽然被cue的那人:“???”
韩潇摸着后颈,给他小声说了句:“《拟行路难》。难哟。”
坐在后座的齐倦保持一个姿势睡了大半节课,直感觉浑身酸麻,再加上他吹在空调底下这么久,露在外边的胳膊、腿腹都是冰冰凉凉的。
齐倦慢吞吞站起身时,麻痹了太久的胃里狠狠一抽,手也快速撑在了桌沿。
“你怎么了?”离得最近的韩潇注意到他的不对劲。
齐倦摇了摇头。
老袁连着粉笔都给他找好了,瞧着磨磨蹭蹭那人,补了句:“搞什么齐倦,快点上来。”
周围的目光皆是投落过来,齐倦忽觉自己有点犯人被审视的意味。
那些辨不清的悄声的互语,大抵是扰人的蚊咛。他的面色有些惨白,冷汗顺着额间一滴滴滚落,手下意识挪到了胃上,狠狠压了一下。
“还写不写了?”老袁一颗粉笔头打了下来。
前座的人让开了些许,突袭而来的那东西就砸在齐倦桌了子上,晃晃悠悠着转了好几圈。
齐倦的目光死死凝过去,盯着它在桌面上刮出一道歪扭的灰白的伤痕。
不应该这么痛的。
早上姑姑做的早饭也吃了,也没吃别的刺激的食物。撇开这些,还能想到的就是池隐喂给自己吃的药了。
齐倦在那一瞬,有种池隐想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感觉,他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有哪里对不起池隐的?
“要我请你是吗?”老袁已经走了下来。
“咳咳。”韩潇也用胳膊肘抵了抵齐倦。
胃里像是投落了一颗颗烟花弹,盛放着迸发出四溅的烧灼火星,于脆弱内壁上烫出密集的疼痛点。
齐倦掐着胃,扶着桌腿慢慢蹲下身来。可惜他刚弯下腰就对着过道把豆浆给吐了。
人无意识间撞倒了椅子,锋利的棱角砸在地上“哐当”一声。
“齐倦。”“齐倦。”
韩潇忙蹲下身去扶他。老袁也加快脚步,冲了过来。周围也有不少同学皆是屏息着把视线投来打量。
胃好痛啊。
齐倦将手心攥得紧紧的,骨节直往上腹抵进去,指尖掐进了掌心,连着手背也崩出几道清晰的骨线。耳膜里边刺刺麻麻着模糊了好一会,眼眶里也浸了汗液眨了好几下他才能勉强视物。
“还好吗?”韩潇问他。
“……”齐倦咬紧了嘴唇。
“这这,怎么回事?哪不舒服?”老袁皱拧着眉,一头雾水。
韩潇看看老袁:“应该是胃病犯了,刚看他压了好几下。”他边说着掏出齐倦桌肚里的药,抠了颗塞齐倦嘴里,又把齐倦杯子给人递了去:“喝点吧。”
齐倦背靠着后面的桌子,摇了摇头,手还是死死捂在胃上,只是把药给干吞了。
老袁指指韩潇:“你带他去医务室看看。”
“好。”
韩潇应着,将齐倦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肩头,把人扶了起来。
齐倦脸色白得吓人,呼吸也不稳。
感觉他的状态实在太差,老袁只好掏出手机拨出去:“喂,郁老师,你们班齐倦在课上吐了,人都摔地上去了。你联系一下他家长吧,我看他情况不太好。”
老袁边说着,又拍了身边一个男同学起来,让他也陪着去,早点回来。
郁月生给齐倦小姑拨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打通。等他赶到医务室的时候,齐倦已经在过道的长椅上瘫着身子,等着医生给捆压脉带。
这两天时晴时雨的温差大,学校里面患感冒发烧的不少,里头那些床位都被人给占了。
“老师,你来了。”齐倦只是弯了弯的嘴角,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笑意,人也尽显疲惫。
郁月生挨着齐倦坐下,沉默了一会从衣服口袋掏出一把糖,于扶手上铺洒开来。
一颗颗糖果中间鼓鼓囊囊的,两端像是拧了对翅膀,它们在深色的实心红木的衬托下,看起来亮亮晶晶的。
“昨晚去超市买东西,人送的。”郁月生轻描淡写说了句。
“得是小店员看老师长得帅吧。”齐倦拿了一颗糖,旋开,裹在舌间,甜丝丝的。
医生给齐倦把水吊好,让他把温度计取出来。医生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嘀咕道:“你这怎么还发烧了呢?”她几乎是习惯性地就对着郁月生说了句:“老师,你给他揉揉吧。他刚吐了好一会,估计这会胃还疼着。”
齐倦指了指旁边,小声说:“有人。算了。”
郁月生没听他的,但也没凑很近,只是坐在一旁垂着手,隔着衣服给齐倦的腹部慢慢揉了揉。见着齐倦脸色实在太差,他忽地问道:“没钱吃饭了?”
齐倦笑着说:“没啊,怎么可能。”
郁月生:“生活费借给你朋友了?”
医生已经坐在旁边,磕着瓜子看着前面的电视,听到这里忍不住吐槽:“哎哟小伙子,难怪你天天往这跑,不吃饭怎么行?怎么着也得跟家长说下吧。”
齐倦:“……”
心说,阿姨你别杵在这啊。
郁月生沉默了下,递给齐倦一只鼓鼓的信封:“你朋友。什么小明……”
“左子明。”齐倦说。
“嗯,刚在班门口遇见了。他说是还给你的。”郁月生继续道,“我给你批两天假,你回去好好休息吧。”他说完又将手机掏出来,似乎是在和谁发着短信。
阳光自窗户口大片洒落,床上的人儿眯起眼睫——
“老师。这……我姑姑就随口一说,你不用太当真。你也难得今天早上没课,在家好好歇歇不好吗?”刚被电话叫醒的齐倦,脑子还不甚清醒,一脸心不在焉地回着话。
只听到电话那端带着点磁性的声音:“我到你家楼下了。”
我???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齐倦还在发着懵,他昨天怎么就答应郁月生来做胃镜了。既费钱又遭罪,他这个先知还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小帅哥,放松一点。”护士拍拍齐倦的肩膀示意他将头抬一些,又将无菌布给他下巴处垫好。
喷过麻药的口腔里漫上了苦涩味,像是泡着一口隔夜的酸冷黑咖。齐倦咬紧牙垫,等着管子一点点送进来时,莫名感觉腹部被顶起来了一个鼓包,异物感堵得他的喉咙一阵阵恶心。
“咳……”喉结上下滚动着,他忍不住偏头干呕了好多下,身子蜷缩起来,手也牢牢地环住自己。
他听见旁边坐着的医生,“啪嗒、啪嗒”按了好多下鼠标的声音,应该是在定格着屏幕。
齐倦好奇地扫过一眼时,便看见画面里边,粉红的胃壁上嵌着深深浅浅的发白溃疡面。
在他没太在意到的时候,护士将管子又推了些。电脑屏幕上面,探头截取的画面也咕嘟嘟朝里滚进着。
齐倦看见连小护士也盯着屏幕皱了皱眉头,鼠标活动声响更加频繁了。没吃早饭的胃里开始抽痛起来,他已经不想再看了。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皱着眉头说:“胃底有黑影,取了六处活检,下周过来取下报告吧。”
其实齐倦不太在意。
黑衣人说过的,他的病情不可逆转。但也应该没有这么快,看样子要好好珍惜一下还能在一起相处的时光了。
倒是郁月生沉默了很久。
出了医院的时候,阳光刺眼地投落下来。只有极少的行人在街头穿行着,偶开过几辆车,扬起一些干燥的飞沙。
此时已临近中午,日头愈来愈高。齐倦低头看了自己的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巴掌大。他紧追着郁月生的影子走着,又不敢过分靠近。
郁月生说:“你想吃什么?”
齐倦不假思索:“火锅。”
郁月生:“对面有家粥店。”
齐倦噎了噎,说:“不想喝粥了。要不,我做饭给你吃吧,我手艺可好了老师要不要尝尝?”
最终,两人还是拎着大包小包的新鲜食材去了郁月生家里。踏进屋里的时候,齐倦有种特别熟悉、安心的感觉。
点燃煤气灶后,齐倦翻炒了好几盘的拿手菜,他在抹布上将手擦了擦,把盛好的菜挨个端上桌。
郁月生正坐在餐桌边玩着手机,听到齐倦出来了抬头看了一眼:“看起来还行。”
能从这人嘴里听到一句夸人的话还是挺不容易,齐倦心里美滋滋的。他忽然在想,要是之前自己不那么早盲目表白,多以这样和谐的师生关系相处着,该有多好。
其实郁月生的脾气好像也没那么糟,只要在规矩范围内,不越过那道边界线,是不是就能少吃很多冷眼?
“什么叫看起来还行啊?”齐倦把洗好的筷子递给他,“尝尝看,尝尝更行。”
郁月生接过筷子,夹了一点土豆丝,尝了一口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老师,你会不会做饭啊?”齐倦忽然好奇道。
郁月生按着手机屏幕的手指顿了顿,心不在焉道:“会做汤。”
“想喝。”齐倦趁热打铁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郁月生拗不过,这才无奈地钻进了厨房。齐倦则守在外边,闻着飘逸的菜香,空了好久的胃一点点泛起痛意,也不愿意动筷。
他要等着他的月生,和他一起吃。
里头锅碗瓢盆碰在一起乒乓作响,齐倦下意识看了一眼,隔着玻璃门,看着郁月生身影在那忙碌着。齐倦还是没有打扰他,颇有耐心地等在外边。
过了好一会,郁月生才端着汤出来了,他一声不吭地把勺子递给齐倦,一脸认命的表情。
齐倦:“老师,别那么不自信啊,我感觉这看起来挺好的。色泽鲜艳,汤汁肥美。肯定很好喝。”
他接过勺子,开开心心舀了一勺汤,啜了满满一大口。汤味登时在唇舌间弥漫开来,暖乎乎的,然后就——
???
等等。
这这这?
是把盐罐子打翻在汤里了吧???
郁月生盯着齐倦,极其别捏地问道:“怎么样?”
齐倦努力把热汤吞咽下去,忍着脑子里非常想喝一大杯白开水的念头,点点头:“很好喝啊。”
“我还做了寿司,你等下。”郁月生说。
齐倦:“好啊。”
谢天谢地谢广坤,能别让我再喝这汤就好。
郁月生推开玻璃门,将装盘的寿司摆上桌,这个看起来也挺不错,就是白盘旁边抹了一坨绿色的酱。
“那是?”
郁月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这个?家里芥末酱剩的不多了,我都给挤上了。”
“唔……”齐倦捂住口,没忍住直接冲去了卫生间。
郁月生站在门口怀疑人生:“……”
真这么难吃么?
一声声低低的呕吐声夹在“哗哗”流水声中,听起来挺让人难受的。郁月生将手扶在门把上,转了好几下才发现里面上了锁怎么也推不动。
“咚咚咚。”敲门声自玄关处响了起来。
郁月生神色暗了暗,走过去将门打开。看清来人后他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妈。你怎么来了?”
女人愣了一下:“我做了点泡菜给你带来。哎?你怎么在家里?没去学校吗?”
她边说着走了进来,刚将东西放上桌子,听到卫生间传来的动静,她用胳膊肘抵了一下郁月生。
女人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道:“月生,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