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面的齐倦身子滞了滞，又倾了大半，扶着水池案的手狠狠压了压，将边缘的锋棱都烙在了掌心。
“咳……”喉底被喷过麻药的苦涩感尚未过去，加之脑子里想到那坨芥末酱，他没忍住又对着水池艰难地干呕了好一会。
水流开得很大，哗啦啦流了下来，将瓷壁一遍遍冲刷，饶是什么也没带走。
女人把郁月生往旁边拉了拉：“多久了啊这？不行，我得回去炖点汤带过来，这时候一定要多补补。”
激动的心情悉数从语气里流露出来，女人满脑子都是，真不容易，她这冰山儿子有一天居然开窍了。
“你想多了。”郁月生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神色甚至有些沉重。
门“啪嗒”响了一声，慢慢推开。
女人正将目光紧锁门口，恨不得盯出朵花来。紧接着的，她看见一高个白净少年面无血色地出来了。人往门框上倚着，发尾还在一滴滴滴着水。
妈妈脸上的笑容定格：“……”
郁月生走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齐倦：“你没事吧。”
“阿、阿姨好。”齐倦抬起头，看见了郁月生妈妈，感觉浑身骨血有些发凉，喑哑道。
他这些天本就没吃什么，胃也难受，血糖也跟不上，视线里眩晕了好久，手掐在胃上撑着郁月生直往下滑。
郁月生：“妈，让一下。”
女人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忙往旁边挪了点。
郁月生搀着齐倦，将人扶到椅子上坐好，又给他倒了杯水，这才与走过来的女人解释道：“是我学生。他不太舒服我带他去医院检查了下，顺道就回来了。”
妈妈：“哦哦哦。”
隔了好久才燃起的一点希望转瞬落了空，妈妈失落地将泡菜收到冰箱里摆好。她一边摆着玻璃罐子一边讪讪开口道：“我还准备给你做些菜等你上完课回来吃的，桌子上那些，都是你做的？还是？”
郁月生：“他做的，你也吃点吧。”说完转身去端了副碗筷摆在桌上。
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氛围颇有一些尴尬。齐倦想起之前，他追郁月生的时候，阿姨也找过他，把他骂得一顿狗血淋头。他不怎么敢看阿姨，也不敢去瞧那份寿司。
虽然郁月生，几下把寿司蘸着芥末吃完了，齐倦仍是全程都在默默扒着碗里的干饭，时而噎了噎，就捞起杯子灌自己一口温水。米饭都堵在胃里，引得一阵阵堕痛。
灯光投落下来时菜色丰富鲜艳，墙上的挂钟也“滴答、滴答”走了好一会。
“彬彬上周把女朋友带回家了，你姨给我发照片了。小姑娘长得可俊了。”女人忽然打破这份和谐的安静。她边说着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勺子倾了倾，番茄、蛋花都流到了碗里。
“嗯。”郁月生说。
齐倦：“……”
他的目光都放在那一碗汤上。
女人不悦：“你这什么反应啊，彬彬比你还小两岁，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刚工作，急什么。”郁月生夹了一筷子菜，古井无波道。
齐倦感觉女人都快把桌子给掀了，而郁月生那慢条斯理的态度，甚至可以拿出点闲情雅致来品茶。
郁月生忽看了齐倦一眼：“齐倦吃慢点，怎么不吃菜？”
阿姨正端着碗，听到声音也瞥过来了一眼。
“好。在吃。”齐倦添了点菜到碗里。
他想起阿姨上一世找到家里来，说他恶心，说他对郁月生有过的都是些龌龊念头。
是啊，只要郁月生对自己好点，有丁点的关心。他就希望那是喜欢，而不是简单的师生情。就像郁月生说让他吃慢点，他就会联想到，月生是不是担心我胃不舒服。
但是放在这个节骨眼上，齐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吃好了，你们继续。”阿姨“啪”把筷子摔在桌上，又随手抽了一张纸，餐巾纸扯烂了半截她也没在意，趿拉着拖鞋就坐沙发上去了。
电视机里的声音清楚传来，对话激烈，似是争吵，齐倦没听进去，只是思绪乱乱的。
郁月生放下碗筷后，抄起放在椅背的外套，穿上身，跟齐倦说：“吃好了吗？我送你回去。”
“嗯嗯。”齐倦点点头。
两人到了地下车库的时候，那种洇湿、寒冷，带着霉味的气流登时扑鼻而来。“咳……”齐倦跟在郁月生后面，压了压胃，还是没忍住对着角落吐了点。其实本就没吃多少，无非是胃液包着点没消化的饭粒。
郁月生给他顺了顺后背：“还好吗？”
齐倦慢慢直起身子，呼吸有些不稳道：“可能是才做了胃镜，不太舒服，也没很疼，就是反胃。”他故作轻松地咧了咧嘴角：“好想喝口冰水压一压啊。”
郁月生：“想吧。”他把后座门打开，跟齐倦说：“可以躺会。”
“好。”齐倦在后座躺着，身子慢慢蜷缩起来。骨节狠狠碾着绞痛不止的肚子，连着小腹也有些堕痛不止。
说实话，他看到阿姨的时候，那种害怕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之前阿姨跟他说的一样，说郁月生不喜欢你，你别再来打扰他。
他越想越难过，胃也愈来愈疼。
“老师，停一下。”车子开到了半路，齐倦还是忍不住掐着腰坐起身来。
“马上就到家了，忍一下。”郁月生看了眼后视镜里的那人，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攥得紧紧的。
“好。”齐倦靠在后座上，将胳膊环着自己，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睫也合着。胃里一阵阵疼得地覆天翻，连呼吸也变艰难。
他将手搭在调节车窗的按键上，将玻璃窗摇下来了一点，热燥的风登时吹了进来，将头发丝拂得翻飞。八壹中文網
阳光投在半边脸颊上，盈着些虚汗的皮肤也泛着点微红的底。睫羽在扑棱棱地颤动着，眼角尚嵌着一颗小小的泪痣，整个人看起来很是乖巧，但也挺让人心疼的。
门锁刚打开的时候，齐倦晃着身子跌进卫生间里，把吃得午饭都给吐了出来。胃里全然空了，人也特别难受，浑身哪哪不得劲。郁月生把烧好的水端给他的时候，他也不想喝。
齐倦缩在被子里，吸了吸鼻子：“老师，能不能别走？”
“没走。”郁月生坐在床边，给他掖了掖被子，“家里有没有热水袋？我给你装下。”
齐倦摇了摇头：“缓会就好。”
郁月生：“嗯。”
齐倦目不转睛看着他，将郁月生的手搭在自己软乎乎的肚子上。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嘴角一点点弯起来：“老师，今天没有揉揉了吗？”
“揉你就能好了？”
郁月生感觉这小崽子天天不好好吃饭，成心跟自己作对一样，像是故意作的胃痛来讨甜头的。
他感觉齐倦瘦了些，腹部的皮肤紧实，甚至有些低陷。碰在手里又软又凉，没有狠厉的痉挛，也不知道这会会不会也是很痛。
手下倒是一圈圈揉了起来，希望能起些作用吧。
齐倦往郁月生身边蹭了蹭，哑声：“会好很多。”
超市到了周末人也多了起来，大喇叭一遍遍播喊着各种活动，老老少少挤在里面挑这捡那。
“哪种好点啊？”齐倦对比着手上的两台收音机，问着店员道。
“差不多吧。”店员抬手指了下，“那个。买的人多一点。”
“好嘞，谢谢。”齐倦将收音机放在购物车，又把车推到了卖水果那片区域。
他将两挂葡萄往方便袋子里面装好，抬起头遇见了熟人。眼睛亮了起来，齐倦惊喜道：“老师，你怎么在这？”
“买东西。”郁月生说着也扯了一只袋子。
看着郁月生把一包包垃圾食品往推车里放，齐倦忍不住吐槽：“老师，别吃那么多方便面。不然就跟我一样了，很多东西都吃不了。你可以买点蔬菜……”
想到郁月生做的汤，齐倦还是乖乖闭嘴了。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太阳很强，齐倦提着袋子往共享单车的车篮子里放去，手刚摸上坐垫，只觉得很烫。他弯腰拿手机扫了一下码，缓冲圆圈转了好几个来回，车子也没个反应。
天气热，人本就等得烦躁，齐倦一脚踹在车上：“操。”
“怎么了？”郁月生走了过来。
“车坏了好像。我骑着它过来的，这不科学。”齐倦说。
“你去哪？我带你一程。”
“福利院。”
“去福利院干嘛？”郁月生看了两眼后视镜。
里面那人正低着头专心玩着手机，漫不经心道：“有位认识的奶奶在那。”
“是你奶奶吗？”郁月生问。
“不是。”齐倦继续边玩手机边说着，“这个奶奶以前是在我们校门口卖糖人的。小时候我个子矮、人又瘦，总是被人欺负，她就拿扫把把坏蛋都赶走，还给我糖人吃。现在她老啦，记性也不好了，没有子女就待在福利院了。”
郁月生只见过齐倦揍人的狠厉模样，齐倦以前也被人欺负过这点，他是真想不出来。
只是听齐倦说起他小时候也瘦瘦巴巴，小小一只，郁月生觉得挺有趣的。仿佛已经见着缩小版的齐倦，翘起一缕呆毛，正用又大又黑的瞳仁盯着自己，拽住自己的衣服摆，奶声奶气喊了一声：“老师。”
“经常去？”郁月生问他。
“当然啦。每周都要去，奶奶人可好了，待会一起去吗？”齐倦的兴致蹿了起来，他在后座坐着也不老实地往前凑去，一手就扒上了郁月生的椅子背。
“不去。”
“老师，刚好去完一起去吃火锅嘛。”
“什么火锅？”
齐倦往座椅上一瘫：“啊？我前两天跟你说过的，我家那边才开的火锅店。今天开业哎，你都答应过我了。”
“好吧。”
“是去对不对？”
“嗯。”
“耶！……哦对，奶奶记性不好，不要跟她提我生日啊，不然她会觉得自己没记住，然后难过的……”
又来了。
这人只要胃不疼，估计上到八十，下到八岁，他都能搬起椅子跟人侃侃而谈好半天，乐观又阳光。而另一位就很话题终结者地“嗯”了一声，快速结束了话题。
“奶奶，这是我老师。今天他带我过来的。”齐倦拉着郁月生给奶奶介绍道。
“哦哦哦，老师好老师好。不错啊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乖孩子。”奶奶仰起头看过去，视线里的男子个子高人又清秀。苍老的脸上登时绽开了笑意，眼尾的纹路也压得深深的。
郁月生常年冷冰的脸上皱起眉头：“……”他不怎么能消化“乖孩子”这三个字。
“没事的，老年人夸人就这样。”齐倦给郁月生解释着。
郁月生：“……”
“奶奶，给你看样东西。”齐倦神神秘秘地从挎包里把收音机给她拿出来。
“哎哟。就这个，跟电视上放的一样的。”奶奶拍着齐倦的胳膊，“不错不错，我倦真好。”她一边说着，喊来旁边的老太太炫耀道：“小李，看到没，新收音机。”
李老太摇着蒲扇凑过来，手也忍不住往收音机上摸了好几下：“还是你孙子好哟。”
“那是。”奶奶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宝贝地将东西收了回来。
齐倦把新鲜水果给奶奶洗好，又与她说了会学校发生的有趣的事，但也省略了不少情节，只道是陈葛欧欺负了左子明，自己帮忙教训了陈一顿。
“哈哈，好，打他，打得好。让他欺负人。”奶奶边吃着葡萄边拍手，“呸”着一声将葡萄皮吐掉。
郁月生：“……”
从小到大他都是按着家长的要求，学习学习学习。活成老师得意的学生，同学羡慕的对象，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而他，其实也没什么朋友，也不太知道要怎样和别人好好相处。
这会他低着头，看似在滑着手机屏幕，其实也在听着俩人的聊天，很是新鲜。
临走的时候奶奶给他们抓了一捧饼干，往齐倦和郁月生怀里塞：“这个可好吃了。早上发的，我吃了一块，特意留着的。”奶奶慈善地笑起来，虽然缺了好几颗牙齿。
郁月生摆摆手：“不用，您吃吧。”
“奶奶，我要，看着就好吃。”齐倦开开心心接了过去，他跟郁月生小声说，“接着吧，接着她就开心。”
郁月生回过神来时，衣兜里也已被几包饼干塞得满满的了。
按说齐倦那破胃是不能吃火锅的，郁月生给他提先买好了药，等齐倦把冲好的药剂喝完时，他才注意郁月生已经将车停在了一家粥店门口。
齐倦扒在车窗上：“老师你干嘛停在这啊？”
郁月生熄了火：“先去喝粥。”
“别，我又不是兔子。我们不是都约好了吗？”齐倦抓着安全带的带扣，迟迟不肯下车。
“吃完粥再去吃火锅。”郁月生说。
“不干，那我还吃得下什么啊。”
郁月生被这人倔脾气怼得服服帖帖的，只好与他径自走去了火锅店。
心说：再疼就是你活该了。
他看着齐倦时不时还把筷子往辣锅里伸去，吃得脸颊都红扑扑的。一想到这人就是自己作，郁月生懒得说他。
齐倦倒是没太在意地跟郁月生介绍着蘸什么酱料好吃，鲜榨的玉米汁也差不多被他解决了大半。
等着火锅吃完的时候，两人走到门口被店员拦了下来：“帅哥，凭小票可以抽奖的。一等奖手机、二等奖彩电……”
“试试吧。”齐倦对冰箱、彩电什么的不感兴趣，图个热闹也去那个抽奖的彩盘处，转了一圈转盘。
指针停下来的时候，指向优秀奖。
“这是什么？”齐倦问。
店员把兑奖的单子拿出来，翻了翻，指给齐倦看：“帅哥手气不错的，是个玩偶。稍等。”她从台子下边拖着个箱子出来，让齐倦挑一下。
纸箱里面满满当当的塞了各种玩偶，多是泰迪熊、流氓兔、hellokitty这类偏女生喜欢的。
“那个吧。“齐倦指了指一只胖胖乎乎的史迪仔。
“好嘞。”店员边说着，将被看中的那只抱出来，又从桌上抽出一张透明塑料皮，开始包着玩偶。
晚风吹了过来，也有几名路人走过来，好奇地在台子前停下身子，大概是想着了解一下这家火锅店，或者是研究研究这个抽奖划不划算。
郁月生想起来什么，跟齐倦说：“刚好当生日礼物了。”
齐倦压低声音：“没有别的礼物了吗？”
店员刚将玩偶包好，正用手捋着蝴蝶结的带子。听到这，她抬起头：“小帅哥生日啊，凭身份证可以再送你一只玩偶的。”
“嚯，大兄弟生日快乐啊。”旁边正站着一对路人小情侣，其中的男子搭话道。
“谢谢。”齐倦说，“但是玩偶就不用了哦。”
“去啊。”郁月生说。
齐倦捏紧了兜里的身份证，手心也染了些薄汗。他想着上面印着的不贴合的出生日期，紧张道：“那个……我没带身份证。”
“没事的。报号码也可以。”店员将包好的史迪仔递给齐倦，笑嘻嘻道，“我们前台网上搜一下，只要证实了今天是你生日就好。”
齐倦：“……”
他现在去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