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小情侣尚在讨论着,进不进去吃火锅,脸上还漾着笑意呢,凑在一起可是亲密。
抽奖的小店员抬手将菜单递给小情侣看着,站起来理理衣服摆,跟齐倦说:“小帅哥,走。我带你进去吧。”
“行,多谢美女姐姐。”齐倦礼尚往来了一句。
小店员脸颊红了起来。
火锅味重新扑面而来,店里面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亮白的灯光照射下来,四壁通明。
那时候齐倦有点希望自己是在座的任何一人,只要不是这位,看上去面不红心不跳,实际上撒了谎,早已心虚不已的小骗子。
“他今天生日,身份证没带。芹芹你登记一下。”发奖品的店员,将胳膊趴在电脑边角上,同站前台的那位解释着。
“好嘞,报吧。”前台那人说。
“三吆零吆……”齐倦报了一串数字之后卡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直在抠着裤缝线。
“嗯,零六零九……”前台打键盘的手指顿了顿,她抬起眼看向齐倦:“零九然后呢?”
“九。”
前台又“啪嗒”按了一位,继续抬眼盯着齐倦。
齐倦笑着说:“后面记不清了。”
前台心说你玩我呢,要不是看在你长得帅的面子上我就轰你了。
她摊摊手:“那这没法弄。”
郁月生站在一旁拧了拧眉:“给你姑姑打个电话?”
“算了。她估计在忙,就这样吧。”齐倦同前台道了歉,这才感觉稍稍松了一口气。
好在是没有那么早暴露,只是一想到方才的紧张和尴尬,他的心里还是有点内疚的。
从火锅店里走出来后,齐倦看了看郁月生:“老师。”
“怎么了?”郁月生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齐倦将视线移至地面,认栽地开了口:“老师,其实今天……”
热燥的风在拂面而过,蹭过脸颊时又烧又痒。说到这里他也不怎么能够说得下去了,像是吞了千万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上下难行,太特么难以启齿了。
这种感觉,他是再也不想有了。
“等下。”郁月生似乎没太听清,手机这会响了起来。他跟齐倦打了个手势,忙去掏着手机。
熟悉的铃声让齐倦身子滞了滞,未出口的话悉数滚回了肚子里,只木讷地盯着郁月生,想着应该怎样去组织语言才为合适。
街头行人如织着,穿行而过。郁月生站在台阶上,接起了电话:“……嗯嗯。好。等下就来。”
他看了齐倦一眼:“我给你订了蛋糕。到了。”
“嗯。”齐倦看起来有些失落,正在踢着脚下的石子。
等等???
“还有蛋糕的嘛?”齐倦抬起眼睫,眸子里面万物复苏,“老师你真好。”
晚间,整条街道上都是热热闹闹的,半空中攀着错综的丝线,上边缠绕了各种颜色的小彩灯,正在调皮地闪烁着。
一家家店面里头挤满了人群,很是嘈杂,而那些站在路边发着传单、吆喝着揽客的人也有不少。空中漫着缕缕的雾气,里面伴着烟火味,还有翻炒过后的菜香、撒满调料的烤串香。
得亏他们是吃过了,不然齐倦觉得自己还想坐下来,再就着啤酒撸几份串。
想到这,他感觉胃里挺胀的,隐隐有些作痛,便跟在郁月生后面,悄悄抬手揉了揉饱撑的肚子。
郁月生所订的那家蛋糕店也在这条美食街上,两人没走多远便瞧见了那家店面。
推开玻璃门时,门口垂悬的风铃晃荡了一下,碰击在一起,声音清脆又好听,似是梦境一般。
郁月生先去跟店长打了声招呼,齐倦两边转了转,隔着玻璃打量着橱柜里面摆放着的一份份做工精美的蛋糕。
店长转身取了一份新鲜的,送了出来,热情道:“齐倦,生日快乐。”
齐倦点点头:“谢谢。”
一手拎着蛋糕,一手还抱着史迪仔,齐倦觉得自己可幸福了,从门前台阶上跨下来的时候脸上还不自觉盈着笑意。
“嘿。齐倦。这。”
齐倦抬眼一看,左子明正在不远处一烧烤摊前同他挥着手。
左子明妈妈也在旁边,顺着左子明目光看了过来。她那爆炸头,据左子明所说,一周去理发店弄一次,周末就趴下来了,现在就在那蔫巴了的时候,但是她嘴上面永远精神着,颇有平日里打麻将时呼喝“幺鸡”的势头。
她扯着大嗓门嚷了一声:“齐倦,来来来,阿姨请你吃烧烤。”
好了,齐倦这下想逃也逃不掉了。
青烟被风吹得直往空中翻卷,熏得人眯起了眼睫。齐倦几步走过去:“不用了哦。阿姨好,难得在这遇见了,我请你。”
左子明打量着他,目光移了移:“还买了蛋糕啊?这谁生日吗这是?”
“哪用你请啊。这家蛋糕看起来不错啊,这店是不是新开的?之前我还没注意到。”左妈妈也伸头看了看。
正说着的时候,郁月生走了过来。
“嘘。”齐倦背对郁月生给左子明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悄悄使了个眼色。
“咋了这?”可惜左子明并未意会,看向齐倦身后走过来的那人,“郁老师好啊,是您生日啊。老师生日快乐。”
郁月生纠正道:“齐倦生日。”
“谢谢。”左子明刚将烤串接过来,给店家道了谢,皱皱眉头反应着,“齐倦?”
“别喊我了。”齐倦心里想踹死他。
“好啊,你这混小子前两个月还跟我说齐倦过生日,问我要钱买礼物。”左妈妈撸起袖子,已经给她儿子头上抡了一巴掌,“说,钱花哪去去了?”
“真的啊,每年不都是六月份嘛。”左子明缩头躲避着。
左子明妈妈手停了,疑惑道:“那这是?”
这是什么呢?
是他的囫囵幻梦,是他的饮鸩止渴,是他谢幕最快的一场戏。箍着蛋糕的绳子磕在手指上,勒得指弯很痛。
齐倦听见自己说:
“老师,那个……对不起啊……今天不是我生日,我说谎了。”
左妈妈和左子明的脸上皆是写着错愕,齐倦看到郁月生的脸色也很差。好半晌,郁月生才说:“当是补你的礼物。”
他的语气太冷了,齐倦感觉自己要堕进冰窖里。
齐倦:“我……”
眼见着郁月生丢下话,径自往前走去,齐倦赶忙追过去。情绪作祟之下,胃里一阵阵痛起来,他难过道:“老师,我错了。我只是想你陪陪我啊,才编了这个烂借口,对不起……”
他很少向人低头,这大概还是第一次诚诚恳恳道歉。
郁月生:“嗯。”
还好,还能理人。
齐倦眉眼弯了弯,小心翼翼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扯住郁月生的衣角:“我不该骗你的。你别这样说话。”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我……有点害怕。”
“齐倦同学,你有什么好怕的?”郁月生停下身,抬起薄薄的眼皮打量着他,语气里依旧是没什么温度,“抽烟喝酒打架,谎话张口就来。你有什么好怕的?”
齐倦将手收回来,垂来身侧无奈地蜷了蜷,哑声道:“我怕你讨厌我。”
“没感觉出来。”郁月生说。
他的眼睛里飞快地划过了一丝不悦,还是被齐倦轻而易举捕捉到了。
齐倦将手往上腹覆了覆,小口喘息着,从破碎不稳的呼吸声中,缓慢挤出一句:“老师……能不能等下再说,我胃有点痛……”
胃里绞扰着,像是吞了万千刀片,正在凌厉翻搅着。
齐倦身子弯了弯,虚汗顺着额角直往下滑落。冷冰的手覆在上腹,胡乱碾了两下,却是一点缓解的作用也起不上,只能压着衣服,狠狠朝里抵进,力度大得连身子也弯折下来。
“不知道谁刚刚吃了那么多辣的。”郁月生看了他一眼。
“老师,你看着在啊。”齐倦慢慢弯下腰,手掐在了上腹处,“不行了,真的好疼。”话语里像是氤氲过山岚,潮潮湿湿的。
他看着郁月生犹豫着一言不发的样子,感觉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他在路边蹲下身来,手紧紧环着自己,没来由地感到冷。
蛋糕被好好地放在台阶上,史迪仔坐在蛋糕上面睁着呆萌的大眼睛盯着他。路过的车辆很多,大灯一次又一次照过来,点燃了这片冷寂的夜色,投出孤零的影。
车流在扬起飞灰,刺耳的鸣笛声呼啸传来——
方才吃的那些好像什么也没消化掉,磨得内壁生疼。齐倦站起身扶上了路边的小树吐了一摊,冷汗顺着头发丝滴滴往下流。
他艰难地反着胃底尚未消化的食物,身子也往下滑了不少。胃里每抽一下,就反出来一口亮莹莹的酸水,伴着疼痛的愈演愈烈,指尖狠狠抠挠着潮湿的树皮。
明知道郁月生就站在身边,低头便能看见他被路灯投过来的颀长的身影。可是那影子停留着,他的月生什么也没做。
我都承认错了,打我也好,骂我也罢,能不能不要不理我?要我怎样做,才可以……
齐倦愈想愈难受,横亘在上腹的脏器拧作冷硬的一团,蔓延着丝丝缕缕的寒凉,手狠狠抵在腹部压了压,身形也有些不稳。
“后悔吗?吃那么多辣的?”郁月生下意识扶了他一把,感觉那人胳膊都凉凉冰冰的。
齐倦额前垂下来的头发黑得像能化出墨来,衬着肤色愈发白得吓人。“后悔。后悔骗了你……”他把手用力压进上腹,呼吸也有些杂乱。
少年目光定定地看向郁月生,嘴角慢慢勾起:“……这个惩罚可以吗?”
“这是两码事。”郁月生松开手。
齐倦没什么起伏地“嗯”了一声,嘴角的笑意倒是更浓了。他专心压着胃,耐心等待着面前这人的关心。
“你还好吗?”有人递过来纸巾和一瓶水。
这声音显然不是郁月生的,漆黑的眸子里暗了暗。
“谢谢。”齐倦接过来回了一句。
递水的小女生见他垂着头看了过来。由于身高差,女生要仰一点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少年的眸子里似是盛过水光,眼尾染着淡淡的薄红,颇尖的下颔彰显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锋芒。
明明疼得不成人形,还要扯出一抹狎昵笑容,牙底尖尖的像是小白瓷灯照过似的,女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漏了两拍。
“喝多了?需要去医院吗?”女生问。
齐倦摇摇头:“没事。”他看向郁月生一眼,同女生补充道:“我认识他。”
郁月生倚在旁边不知谁停靠的一辆电瓶车上,长腿随意搭在一起,没什么表情把目光回了过去。
“可他个没良心的。不管我。”齐倦补了一句。
“……”某位没良心的长腿不自然地挪了一点。
在女生微愣的空隙里,齐倦轻忽笑道:“开玩笑的。我俩好着呢,我也没事。”
“行,你朋友在就好。”女生冲郁月生尴尬地笑了笑,有些失落地离开了,走远一些时却还是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咳咳咳……”齐倦又呕了几口,见着连着几个小时前吃的药也反了出来。
他这破胃大概是什么也消化不了了。他一手撑着树,就将矿泉水瓶往上腹压去,小半个瓶底都没了进去,凹出可怖的弧度。两侧衣服挣得紧紧的,裹在腰际勾勒出单薄的线条。
瓶子碾了几下,抵御着里头的痉挛。
齐倦缓缓说:“还真不管我了啊?月、生、老师?”他的尾音上扬着,像是带着撩人的回钩。
“还有力气说话。”郁月生皱紧眉头。
齐倦缓缓松了手,有些自嘲道:“我再不找话题,就该被你冻死了。老师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那你自己呢?在意过?”郁月生站起身来,丢下一句话。
“不介意。‘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呗。”鲜红的舌尖舔舐了一口唇角的干涸血迹,齐倦不着边际地短促一笑。
他慢悠悠道:“除了疼得难受,别的都还好。”
“那你疼着吧。”
“喂……”齐倦看着郁月生快步走开的背影,一点点弯起嘴角,“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很是无力,肩胛骨也扑簌簌耸动着,抬手揉揉眼睛,连指尖都被湿开一层薄薄的水床。
齐倦蹲下身,揉了揉史迪仔的小尖脑袋,缓缓吐出一句:“小家伙,他不要你了。”
车子的大灯照过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睫。齐倦抬手遮了遮,他拎着蛋糕走到一家关了门的商店门前,拆开了包装盒。
挺简单的一盒小份蛋糕,细细密密的奶油,上边铺洒了满满一层水果,底下用果酱写着:“齐倦,生日快乐。”
齐倦拆了勺子,第一口就将“生日”两个字剜了,厚重的奶油伴着果酱,在唇舌间蔓延开来。
松软,很甜。
原来奶油蛋糕是这种口味啊。
这还是齐倦第一次吃蛋糕,从小时候喝到牛奶休克那会,家里就特别注意着避免让他接触到奶制品。每年生日的时候也就是生日歌中,推出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
蛋糕很好吃,但是也跟腻,泡发之后甜腻的奶油味好像塞进了血管里,拥堵不堪,连呼吸也觉困难。消化不了奶制品的胃囊剧烈痉挛着,将奶味一点点漫上喉头。
吃了几口齐倦就有点吃不下去了。
不远处的某家商场里,播放着的音乐很热闹地传了出来。有不少行人路过,对着这位低着头在街边吃着蛋糕,身边还放着一只大玩偶的奇怪少年指指点点。
齐倦忽地想起那日跑到教室里来的小黑猫。小黑猫的毛发很软,眸子又黑又大,喂它吃东西的时候,它会有些害怕地先用爪子试探一下。
明明很可爱,挺让人心疼的小东西,为什么会有人嫌弃它、害怕它?
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低头看着蛋糕上边,剩下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倦”字笔画多,很不好写,一笔一划皆是挤压在一起,有些变了形。
【是疲倦的“倦”吗?】脑子里响起了一句。
“不是。”齐倦哑声道。
他将叉子把剩下几个字刮花,就这样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将奶油蛋糕往嘴里送,麻木地咀嚼、吞咽着。指骨狠狠压了压上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