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倦。”
郁月生喊了一遍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那人的名字,才发现自己声线不稳,像是某根琴弦被拨动了一下,通身震颤。
他蹲下身,一手捞住齐倦的后腰,将人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明明齐倦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平日里穿着宽松的衣服,看起来身材还挺匀称的,结果手一搂衣服边缘都是空的。
他的衣服湿漉漉的,应是淋了雨,摸起来凉凉冰冰,手轻轻一握,水就“啪嗒、啪嗒”落下来。
那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郁月生,往日里亮晶的眼瞳这会丢了神韵,他说了一句:“你来了。”
许是在喉间尘封太久又低又哑,平淡得一点起伏也没有,像是潭死水。
郁月生抱着他,说:“嗯。是我。”
那人看着郁月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弯了弯眼睛,人却开始咳嗽起来。
他的手一直捂在胃上,腹间的衣服由此显得皱皱巴巴的,贝齿将唇瓣紧紧咬着,唇缝间还在溢着一缕缕殷红,恍似在水里染了一笔孤零丹青,正在点点漾开。
抱着他的时候郁月生心脏跳得很快,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声声气若游丝的小小声呻|吟都敲在心尖尖上,引得颤动不止,只感觉心都要碎了。连池隐按了电梯都不敢等,抱着人大步从楼梯冲了下去。
楼道口的风从外边猛刮进来,斜飞的雨水直往人身上扑蹿,郁月生感觉齐倦身子往下滑了些,他赶忙将人揽得更紧了一些。
天大概是破了道口子,地面的雨浪被风吹得堆叠翻卷。明明是深夜,远处的天色居然泛起着昏黄的底。
愈来愈近的救护车的尖啸划破了这场昏暗而又淅淅沥沥的雨夜,空气潮湿不堪好似深海倒灌,浑身的细胞皆被冷水泡浸,随时可以拧出一场滂沱骤雨来。
池隐将伞抖了抖,撑开来罩住两人:“车来了,我们快过去。”
雨水打上伞面,像是脆生的滚跳着的弹珠一样噼啪作响。风一直在呼啸着吹打着,将雨水迎面送至,让人脸上也被它们糊开,视线模糊着只能眯起眼睫。
“这边。”池隐朝着救护车挥着手,大声呼喊着。
车子伴着“呜哇呜哇”的噪鸣开了过来,后座的门忽然推开,下来两个人帮忙把齐倦抬到了便携病床上。
雨幕顺着铁门的边缘淋成了长线,池隐上了车,将门拖下来,收好的雨伞在车底拖出一条蜿蜒的水渍。
“咳……”齐倦一挨上床就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头一偏对着地上吐出一捧温热的血。
“小伙子,躺平。”医生套上塑胶手套后,按住齐倦的肩膀迫着他展开身子。等齐倦躺好了,医生将手指探在齐倦粉嫩的口腔,用手电照了照。
眼见着病人喉底盈着的一汪血色,没过红肿的扁桃体漫了上来,医生赶紧将手拿开,把手套脱下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风从夹缝中蹿进来,教人浑身发冷。救护车里面消毒药水味很重,这会又混上血液的铁锈味,还有挤压着仓门溜进来的雨水味,显得沉重又窒息。
齐倦还是忍不住偏过头来,身体痉挛着从口腔流出一捧又一捧的血色,里面还掺杂着瓣瓣碎开的打着卷的花瓣,裹在粘稠的殷红里,十分刺目。
“怎么这么严重?手别用力按,朋友把他手拿开。”医生一边给齐倦另一只手臂上扎着针,一边同护士说,“你给他脚下面垫一下。”
郁月生碰到齐倦手背的时候,他感觉齐倦抖了一下,看过来时眼睛都是红彤彤的。他刚把齐倦手拿开的时候,感觉齐倦下意识想把手抽走。
齐倦阖了阖颤动的眼睫,喉结滚动了一下,便是一口淅淅沥沥的血色顺着唇角溢了出来,在地面上积出小小的一泊。
池隐从兜里掏出包餐巾纸,抽了好多给齐倦擦。齐倦实在忍不住,翻身就吐,连池隐手上都不慎染上温热的血。
他的手指也哆嗦了一下,把抽完纸巾的塑料皮扔在血泊里,吼道:“齐倦你特么搞什么呢。你再吐一口试试。”
他是想过虐齐倦,甚至有想过把他虐到吐血,奄奄一息。但当真的这一天到来,他又有点害怕,感觉生命是如此脆弱,朝荣夕毙不过弹指之间。
“怎么?你还要打我?”倒是某位不甚在意的齐某人弯了弯嘴角,他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尾音明明气息不稳,却浸足了笑意。饶是把一句该是怯懦的话,说出了始作俑者的玩味意境。
他本就死过一次,重来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人拉他,他不过是曾在崩溃的边缘捞了自己一把。
只是好疼啊,像是有柄寒凉的匕首从胃部刺了进去,轻松地、一点点挑破血肉,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痛。视线里黑了好几次,又被疼痛捞回来,被迫清醒。
他长相佳,脑子又灵活,只是不屑于在学习上耗费时间。就算生死有命没法改变,其实也有过大好光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活得简单快乐一点。
他也想问自己,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呢?
池隐骂骂咧咧着:“齐倦,你特么别笑了。我真是操了。”
医生沉着脸色,敲了敲前面:“师傅,开快一点。”
“最快了已经。”师傅吼了一声,甚至能听到一声急刹,车里的人都猛晃了一下,郁月生赶紧把齐倦扶稳人才没翻下来。
“咳咳咳……呃……”齐倦的呼吸愈来愈弱,甚至有些乱了频,他的下颔仰了仰,绷出一道昳丽的线条,坠着一颗颗水珠子顺着颈线往下滑落。
“他现在疼怎么办?可以揉开吗?”郁月生盯住齐倦紧锁的眉头,问。
“不能,出血量会加重的。只能先忍着。”医生说。
郁月生紧紧攥着齐倦的手,能感觉到齐倦手上用了力气,想要挣脱,也许是在跟他赌气,也许是胃疼得受不了想要抬手捂一捂。
齐倦的手好凉,修修长长的,骨节分明,连指甲盖都修剪的圆润地,毫无锋芒,握在手里却在发着抖,郁月生忍不住把他的手拢在掌心,缓缓搓热。
眼看着他在病床上挺腰、挣扎辗转、愈来愈多的血色从唇角溢出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给他捋开额前潮湿的碎发,手下都是冰凉的冷汗。
车子已经尽力开稳了,还是免不得吊瓶的晃荡不止,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玻璃敲击声,总感觉瓶身要在某个转弯口轻易撞碎开来,流淌出掺着玻璃渣的刺鼻药水。
医生将滴瓶的调节器拨快了一些,沉声道:“上消化道出血了。他吃了什么?”他皱起眉头,盯着地面不可思议道:“就这些?什么花瓣?”
“火锅。还喝了瓶冰水。”郁月生垂下了眼帘,握着齐倦的手攥得更紧了,“他本身胃就不太好。”
“可能还吃了奶油蛋糕。”池隐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补充道。
“哦。”医生说。
“他乳糖不耐受。”池隐继续道。
医生手下滞了滞,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什么叫可能?到底吃没吃?”
“吃了。”郁月生说。
“多少?”医生问。
“吃完了。”郁月生机械地回答着。
他有看到的,齐倦身边放着个空掉的刮得干干净净的蛋糕盒。是、是他给齐倦买的蛋糕。
池隐轻轻“啊?”了一声。
“胡闹。乳糖不耐受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会脱水,引起酸中毒,蛋糕都不能吃,还敢吃奶油的?你们是朋友吧?怎么做的?都不能看一看?”医生指责道。
车里光线昏暗,雨势似乎更加迅猛,拍打在车子的顶头,撞击在车身的旁侧,郁月生却感觉它们要破车而入,将人吞噬进滔天洪水里。
齐倦懒懒地抬起眼皮,神情里尽显疲惫,嘴角漫不经心勾了勾像是在梦里一般,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句:“老师,我没事,是我自己想吃。没有多疼。”
又是一个刹车,连头顶的灯泡也闪了一下。在救护车忽高忽低的鸣警声中,齐倦轻轻阖上眼睫,脸上看起来洁白干净,唇瓣却被血色晕染,呈着一抹稍暗的红色。
“齐倦。”“齐倦。”
池隐也腾地站起來,指骨捏得紧紧的。
“到了。”司机在前头喊了句,忙跑下来开后面的车门。
车门大开的一瞬,铺天盖地的骤雨声霎时清晰。
“快。让一让。”医生和郁月生推着便携病床就往急救室冲去,床底的黑塑滚轮和光滑的瓷砖地面摩擦着哐哐飞响。
“病人胃出血要紧急手术。谁是亲属,过来签字。”
郁月生:“我是。”
他没说是老师,怕不给签。
接过单子的时候,郁月生握着笔,不知为何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脑神经突然跳了一下,颅内传来刺痛。
【他现在这个情况风险很高,手术需要家属同意。】一句青年男性的低沉嗓音在耳膜响起,冰冷得可怕。
郁月生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掌根也压上额头。
“我吧。我是他对象。”池隐说。
“你不行。”护士扫了眼那个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把单子塞郁月生手里,“还签不签?”
郁月生看了看小护士齐刘海下盯着自己的画了眼线的水灵灵的大眼睛。
真是见了鬼了,刚才怎么对着个女护士听出了男的声音?
“嗯。”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抬手快速把字签好。
瞧见小护士把单子收好,回了急救室里。
那一刻他只感觉头痛欲裂,像是有人在拿着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延髓,他把衣服裹紧倚着一旁的长椅坐下身来。
郁月生说:“你联系一下齐倦姑姑吧,我手机没电了。”
池隐:“巧了。走太匆忙,手机没拿。没事的,说了也只是让他姑姑担心。”
“出了风险呢?你没见到他刚才什么样?”郁月生焦躁地走去护士台,找了个小护士借数据线把手机放在那里充电。
他回来的时候,池隐几乎姿势都没换过,只是歪坐在椅子边上,一手拖着下巴撑在扶手上,老远就看到他在盯着自己。
郁月生揉了揉太阳穴在池隐身边坐下时,池隐把身子坐直了一点,布料蹭刮在一起窸窣作响。他忽地盯着郁月生开口:“晚上你们在一起?”
郁月生没说话。
池隐抓紧郁月生的领口:“你们干嘛了?他去见你?回来怎么就胃出血?”
看着那人沉默好几秒都不说话,池隐愈发觉得火大,他挥起一拳就对郁月生脸上砸去。
破空时在耳畔响起,郁月生眼睛也没眨一下。“跟你无关。”他紧紧握住池隐的手腕,捏得人腕骨生疼,又狠狠将那手甩开。
池隐扼着腕骨龇着牙,直抽凉气,拿起雨伞就往郁月生身上抽,雨水飞溅着,伞身在郁月生身上摔了好几下,最后还是被对方牢牢抓住了。
郁月生举起雨伞,作势要揍池隐,看着人缩着头后退了一步抵上墙面,郁月生将伞扔在一旁,冷冷盯着池隐:“所以,——你要做什么?”
他的语气一点温度也没有,像是可以划破冰面的利刃,严肃起来的时候,甚至会让人不自觉地有种压迫感。
“哎!你们那边在干嘛?别在医院打架。”路过一名医护人员准备拦他们,走过来时才发现两人已经收手了,只是一个比一个脸色差。
来了看管人员后好像就有了底气。知道郁月生不会再动手了,池隐把歪掉的衣领拉扯好,勾了勾嘴角道:“老师,你搞清楚,他是我对象。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们甚至住在一起。”
池隐把“住在一起”几个字咬得很重,将这话说完时,他甚至有种打了场胜仗的骄傲自负。
只是紧接着的,郁月生平淡地“哦”了一声,将他的快乐灭了顶。
冷风在通堂流窜,将发梢吹得飘晃。他忽地意识到,这是郁月生,不是齐倦,不会依着他、顺着他,又或许,他的脾性,只能去磨一磨那个他一度怀疑是患着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齐倦。
回归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冷静、沉着,又难以相处,池隐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听进去了?还是压根没放在眼里,索性忽略。
“你们……”那名医护人员一时难以消化地看着他俩,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人很快便走了,留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两三个小时的手术时间,对池隐来说简直是生生煎熬,时钟走得特别慢,他手机又没带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头一偏,便能看见郁月生坐在他旁边,将头抵着背后的墙,薄唇紧抿着,脸色差得快赶上白色墙面了。
他不知道郁月生是怎么做到的,可以就这么清心寡欲坐几个小时。要不是郁月生在旁边,他可能会想着回去拿下手机,或者干脆就明天再来,完全是为了赌一口气才没走。
手术室的门推开时,池隐一个身翻起来,冲了过去:“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手术很成功。注意一下,三天内禁水禁食,之后可以慢慢吃点流食,半个月就可以正常饮食了。”
“那就好。”池隐说完,才看见郁月生走了过来,身形好像还晃了一下,但是离这么近,那些话他应该也听到了。
助手在后面把齐倦推了出来——
他的眼睫紧闭着,神情平静,好像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觉,没有了平日里流里流气的花言巧语,睡颜甚至很是乖巧。
只是换上了蓝白杠的病服后让人看着挺难受的,一截露出来的青白手臂上,绑了纱布和滞留针,清瘦的腕骨处还嵌着颗小小的浅灰色的烟疤。
池隐:“多久会醒?”
医生:“二十分钟左右。病人麻药过了应该会喊痛,注意看一下别给他碰到刀口,免得感染了。”
窗口的风吹了进来,衣服摆扬起了一点点,能隐约看见齐倦窄瘦腹间缠绕着的层层叠叠的纱布。
郁月生垂目看了看他,哑声道:“他要是痛……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