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冷空气悄悄袭来,树枝摇曳着蹭刮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叶子上边承满了雨水,笨重地垂下脑袋流出连绵的水滴。
“滴答、滴答。”
吊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来,流淌进手背的紫青色小溪。
病床上的人儿阖着眼睛,隔着薄薄的眼皮能看到他的瞳仁在里头转了转,睫羽在扑簌簌颤动着。
“咳咳咳……”齐倦将修长的手往刀口处抚去,眼睛也忽然睁开。
寒风顺着窗边的缝隙溜了进来,刺鼻的消毒药水味轻忽混入了鼻息,上腹的尖锐刺痛在他醒来的时候那一刻骤然苏醒,冷汗也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齐倦将手死死压在腹部,碰到刀口时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直感觉上腹的某个位置被里外贯穿,疼痛在铺天盖地袭来,视线里紧跟着眩晕着好几分钟都无法视物。
他将头发抵进蓬软的枕头里,侧过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胃里疼得他不敢去过分按制,只能将手臂虚虚掩在外部,痛苦地剧烈喘息着。
齐倦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呼吸才稍稍平复了些。复睁开眼睫时,他看见池隐正坐在旁边,将脸埋胳膊弯里趴在床边睡着觉,池隐边嘟哝着梦呓,用毛茸茸头发轻轻蹭了蹭被褥。
齐倦将手撑着床板,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坐起身来,每动一点只感觉刀口也快要撕裂开来了。
他捂着腹部咬紧一口银牙,下意识地把周围环顾了一遍。
果然,他,还是不在吗?
胃里撕裂的痛让齐倦深深弯下腰,脊背也往床板上骤然撞了一下,骨头砸在木板上时发出一声闷响,浑身酸软得快要散架了,不慎中抻扯到了刀口,连带着也愈发疼得难熬。
他的额角水光晶晶的,汗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了下来。眸子失望地敛落着,齐倦将指骨恶狠狠往疼痛点碾压去——
“别乱动。”声音从门口响起,郁月生拎着一袋子医生刚开的药快步走了进来。
郁月生绕过池隐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塑料袋软弱无力地歪了开来,露出了药盒的一角。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床上那个正不要命死死怼着胃的人,说:“刚做的手术,不想再缝一次刀口就别按了。”
齐倦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黑得像是嵌了两颗黑曜石。
“好啊。”齐倦歪靠在床头,咧了咧嘴角,银牙很白,薄唇却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边说着将手挪开,任由疼痛席卷着,像是在胃里塞进了一颗烟花,忽然将璀璨的星火绽裂开来,烧灼着溅落满地。
除了后牙槽咬得紧紧的,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平静,好像这样,痛得便不是他。
池隐的小脑袋在被子上退了一截,手探到脸下揉揉眼睛,缓缓直起身来。
“齐倦,你特么终于醒了。”他边打着哈欠道。
“我腿都被你压没了,我才是病人哎。”齐倦将视线收了回来,动了一下腿,便感觉到一阵刺刺麻麻的酸意从脚底袭来。
术后他一直处在低烧的状态,连声音也染上了一点鼻音,还有些哑,嗓音低低的,努力在正常的音调上却还是显得中气不足。
郁月生将塑料袋往柜子里头推了推,抬起纤长的食指,按上了床头的呼叫铃。
“302号床呼叫——”门外开始传来机械地播报声音。
齐倦倚在枕头,偏了点脸打量着他:“你要干嘛?”
郁月生沉默着没开口,等到医生进来了,他才指了指齐倦:“给他打止痛针吧。”
齐倦额间冷汗更多了,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刀口疼?”
细听甚至能听到他银牙上下打着颤时的细小摩挲声,像是难以察觉地轻轻抠了抠指甲盖的声音。
池隐在相邻的空床位上坐下身来,歪靠着床头道:“勇还是你勇。”
他抬眼瞧见了床头柜上还放着的一张塑料皮,那是小护士之前给齐倦拆药盒时撕下来的,池隐抬手擒来,捏在手里玩着,塑料皮被他搓得哗啦啦地响。
他就这么坐着那,像是坐山观虎斗一样。
“我谢谢你。”齐倦看着池隐,把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针到底打不打?”来的是位中年女医生,头发随意地挽扎在脑后。她将手揣进白大褂的兜里,捏了捏兜里的针管,左右为难道:“其实打多了也不好,会降低免疫力的,还忍不忍得了啊?”
郁月生说:“给他打上。”
齐倦:“我说了不用……呃……”
骤然的疼痛令他真特么想骂人,明明不想暴露出来,偏偏一个个都围在他的床头,他一边说着就将身子完全佝偻起来。
医生见齐倦一头的冷汗,脸色只剩下病态的苍白,便把止痛针拿了出来,拆开之后推了几滴药水出来:“小伙子,你别按了,胳膊伸出来。”
齐倦往后退了一点,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郁月生:“忍着就好受了?你不知道自己乳糖不耐?还要一声不坑地把蛋糕吃掉?上次你还没回答手上的烟疤是怎么回事?你玩自残是不是?”
除了课上归纳知识点,郁月生很少像这样说出一串长句子。他的表情冷冷的,目光斜睨着齐倦,看得人不敢直视他。
“就是你想的那样。”齐倦捂着胃,烦躁道,“能不能别都杵在这。”
郁月生的脸色白了好几分,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敛回目光时身体好像抖了一下。
池隐说:“老师,你回去呗。我在这就行。”
齐倦继续低吼道:“你也走……”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齐倦倚靠着床头埋下身子,额头抵在膝盖上,墨发垂了下来,教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将手握成拳用力碾在上腹,手下潮湿起来,手指慢慢搓了一点,只感觉指尖黏腻又湿热。
“小伙子,你怎么样?”医生本着医德尽力温柔地问他,未知全貌时心里并不同情这个作死的病人。
齐倦想要回答的,可是他疼得发不出一个音节,感觉伤口像是没有缝合过,里面全都裂开了一样,后背的衣服也被冷汗一点点湿开。
还真是是高估了自己的忍痛能力,其实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哪有受伤了会不痛的道理。
齐倦不知道郁月生为什么后来还是来了,可是在那漫长的几个小时里,他在心底煎熬着,反复告诉自己的都是,推开这个人吧。
明明是件很小的事情,他也解释过了,至于那么生气吗?可以不问真相就关心陈葛欧,那自己呢?就不是人了吗?八壹中文網
重来一次,可以有很多种活法。如果离郁月生远一点,是不是对彼此都要好得多。
胃好痛啊。
齐倦顺着枕头慢慢侧倒下来,他蜷在床上,低头看一眼时,便是一缕一缕的血色顺着病服漫了出来。
“你等着缝合吧。”郁月生按着他的肩膀,强行将他的手拿了开来。
齐倦咬了咬银牙,清晰的下颔线绷得紧紧的。他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郁月生,眼白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目光里很是复杂。他慢慢吐出了一句:
“借你吉言。”
郁月生感觉自己好像被齐倦的视线烫了一下,他制住齐倦的手腕,看着医生将针头扎在齐倦的静脉里,缓缓把液体推了进去。
池隐偷瞄着两人,他怎么觉得这氛围莫名怪异?
“衣服解一下,我看看刀口。”医生说。
郁月生皱着眉头看了看齐倦皱巴巴的病服上,排列着一排白色的小扣子,目光再往下一点,还有一大片湿漉漉的血色。
齐倦认命地瞥过脸:“我没手。”
这衣服谁解都一样。妈的,他感觉自己像是只困在笼子里,正在被观摩和挑选的小鸡崽子。
“你别乱动。”池隐说。
他能动个屁。
池隐说着,给齐倦解了两颗扣子。
没等人解完——
郁月生垂着眼睫,把齐倦的衣服从下边掀了上来,冷眸掠了一眼层层叠的纱布时,像是丢烫手山芋一样将衣服摆直接塞到了齐倦嘴里。
齐倦把衣服吐出来,歪头笑嘻嘻看着他,喘息道:“老师,你这是要干嘛呢?”
郁月生不看他,只是转头问医生:“怎么样?”
“还不清楚,得看看里头。”
医生将纱布上的胶带揭开,把血糊糊的纱布一点点拆了开来。
到了最后一层时,纱布黏上了血肉,忽然掀扯开时,齐倦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修长的脖子仰了仰,将下颔线绷得紧紧的。
他的腰腹边缘呈着朝里凹的弧线,腹部白皙且薄,只是左上腹横亘着的刀口很是突兀,像是幅完美的画卷忽被谁泼洒了糟糕的一笔。
所幸,术后的线头还是缝合得好好的,不过是血色顺着细缝丝丝绵绵溢出了些。
“还好还没裂开,差一点就要再缝合了。”医生从柜子上的塑料袋里,哗啦啦翻找出新的纱布和药膏。
医生将纱布扯下来一段,抬手压在了病人的刀口处,纱布浸了血,一寸寸晕染开来。齐倦疼得挺了挺腰,被医生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腰际。
“擦了血才能上药,别乱动。”医生说。
“轻点啊。”齐倦说。
冷汗顺着他的额间滴滴滚落,喘息声也难以自抑地从喉底滚落出来,几秒一口,低沉且重。
呼吸时,胃腹时起时平,起伏并不大,像是在漾着软弱无力的浪花。
“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疼了?”医生表情严肃地将纱布给他肚子上擦了一把,“你还是我见过第一个手术结束,这边刚醒,就把刀口按出血的。”
她那直来直去的手法,用了力度却不至于压坏线头,给池隐看得直龇牙咧嘴。
医生特别细心地给齐倦把边边角角都给仔细擦着,齐倦差点疼哭了,那哪是纱布啊,分明是砂纸,在刀口摩挲着的时候真特么疼得要命。
她每动一次手,齐倦就往后退一点,奈何背后就是床板。齐倦只能在脑子里直呼倒霉,嘴上也忍不住吐槽道:“我就随手按了下啊……嘶……”
“行吧。”医生继续道,“年轻人,你可以留着老了吹嘘了。”
“我……”
我一个没有以后的人……
齐倦慢慢敛了笑意,抿紧了唇不再开口。他像是被谁劈头盖脸浇了桶冰水,留他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止痛药的作用不知道上没上来,胃也不知道在不在疼。他只是麻木地看着医生把一团团浸了血的纱布扔掉,感觉心脏也被挖空了一次。
齐倦忍不住看了郁月生一眼,注意到郁月生回看过来,他就快速将目光收回,把想法都藏在了心底,指尖在底下悄悄抠挠着床单,等到医生结束的时候,人已经滚了一额头的虚汗。
有小护士跑过来急促地敲了敲门:“主任,你在这啊。306号床病人刚才吐了好几回,吵着闹着指名要你给他看。”
医生站起身来,理了理褶皱的衣服摆:“你两谁给他重新上一下药吧,好了拿纱布再裹一次就行。”
郁月生自觉地松开手坐到了一旁,翻看着才从护士台拿回来没多久的手机。
齐倦:“……”
他在脑子里搜刮着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
池隐:“幸亏我没走,不然谁个你上药。”
齐倦轻忽笑起来:“嗯,还好你在。”
他在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生病的时候都是爸爸抱着他去医院,他就伏在那宽阔温暖的肩头,爸爸会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道:“齐倦乖,马上就好了。”
谁还没被捧在手心过了。
明明他的桌肚里也经常会有女孩子给他写着情书,塞着温暖的奶茶,摆着一罐罐揣着懵懂情意折出来的漂亮的星星,只是他选择性忽视而已。
齐倦眯起眼睫,出神地看着窗户外天色渐至深蓝,路灯的昏黄光亮在一盏盏熄灭。他沉默着,种种心事却是喷薄欲出。
“还疼吗?有没有好点?”池隐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那人给他时上药不轻不重的,甚至贴心到为他吹了吹伤口,戏份可谓是做得足足的。
齐倦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嘴上却说着:“小池隐,疼……你轻一点。”
郁月生脸色愈渐黑沉,站起身道:“你们继续。”丢完这一句,他就快步走出了病房。
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着,头疼得像是快要裂开,跌跌撞撞冲到了卫生间时,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着,像是有无数的画面冲入视线,晃动着根本看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齐倦的手术刀口时,他就感觉到没来由的压抑,好像有好多人在耳边说着些什么,还有痛哭的声音席卷而来,像是场盛大的葬礼。
一时间只感觉头痛得要死。
郁月生腰一弯,呛咳着对着水池吐了一摊的胃酸。他撑着水池案缓了好久,眼前的眩晕感才渐渐散去,抬眼看了眼镜子里时,脸色还是白得吓人。
要不是胃吐空了,脑子也清醒了,他差点就准备去科室看看了。想到齐倦现在有他“男朋友”陪着,索性出了医院,拦了辆的士。
报完地名后,郁月生精疲力尽地靠着座椅,出神看着窗外斑驳的景象一幕幕后退着。走马灯般的,是这座城市的斑驳陆离。
“嗡嗡。”身侧的手机振动了两下。
他收回视线,拿起手机看了眼,有一个未存过的号码给他发了条视频彩信。
纤长的手指按了一下删除键,当屏幕里弹出是否确认删除时,他忽觉封面的图片很是熟悉——
拍下来的只是一隅,镜头正对着一张床的床头,拍得很是随意。枕头露出了一个角,但是他的目光却落在了,枕头底下压着的,一只不太引人注意的蓝色水杯。
是很大众的杯款,但是他记得,齐倦在食堂晕过去那天,他问校医借了个杯子,装了热水揣在齐倦怀里,那只杯子就是这样的。
郁月生点开取消删除,掏出蓝牙耳机戴上,这才点了一下播放键。
视频里头剧烈晃动一下,镜头一转,对上一位正垂着头的少年。刘海遮住了少年的眼睛,低落的动作看起来丧丧的,他那青涩而单薄的肩膀还没长开,他弯了弯腰,艰难地咳出着淅淅沥沥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