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郁月生觉得视频里的少年很是熟悉。看着他慢慢地将身子折下来,用胳膊压着胃,也许只是难受,也或许是在忍着痛意。他整个人都在小幅度发着抖。
那是一个无声的视频。起初郁月生以为是自己手机静了音,调大音量之后,才发现,是视频本身就没录声音进去。
看着那个少年,他会不自觉地想到齐倦,想到那个人抱着垃圾桶蜷成一团,想到那个人用矿泉水瓶子碾着胃,想到那个人倚着角落咳出血……
知道他痛起来有多痛,可是有时候甚至只能远远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画面应该是手持录的,拍得不是很稳。郁月生靠着椅背看了那个人呕了七八分钟后,他看到从自己的角度,挥起一拳对少年肚子上砸了过去,能瞧见腹部明显得凹了一大块。
少年几乎瞬间捂着胃滚回了床上。郁月生想到之前听韩潇说,齐倦被陈葛欧打到胃了,光听描述时候没觉得什么,看到类似的画面,他没忍住把指骨捏得紧绷到发白。
画面离少年更近了,里边的那人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缓了好久了才慢吞吞挪开。郁月生看到画面对上了少年的脸,像是磁铁一样吸住了他的视线,心跳也跟着乱了好多拍——
那双漆黑的湿漉漉的眼睛,轮廓温润,像是栖着无限心事要向人娓娓道来,一颗卧在眼睛底下的浅浅泪痣,许是造物者为他绘出这双亮晶的眸子时,于收笔处落的一笔绝妙的丹青。
只会这会,少年的肤色从冷白变成了苍白,唇角也裂了一道痕。
不是齐倦还能是谁?
屏幕里黑了好几秒后,郁月生看到手机被挪在了一边,池隐对着齐倦深深吻了下去。
视频忽然中止了,然视觉和心理上的双重刺激,让郁月生蹙紧了眉头。
郁月生之前便耳闻过,齐倦刚入学没多久便在学校一挑三的光荣事迹,除了陈葛欧那次人手太多,他落了下风外,这人除非自愿,不然又有谁能拿他怎么样?
郁月生关了手机,沉默着、出神地看着窗外飞过的景象,眉宇间凝满了冰霜。
周一的早上郁月生只有前两节有课,他将课上完后,匆匆赶去了医院。
阳光从窗口出泼洒进来,画面静谧又详和,齐倦便睡在这温暖的光线尽头。
他阖着眼睛,眼睫看起来长长的,在眼睑出投出轻晃的虚影,被子掖在了他稍尖的下颔处,勾勒着清晰的轮廓。
身侧,一只青白的手垂在了外边输着液,静脉上边扎着一颗颗细小的、泛红的针眼。
郁月生走得很轻,他在齐倦旁边的空床上坐下来的时候,齐倦轻轻地将睫羽睁开。
“醒了?”郁月生说。
“没睡着,听到声音了。我姑姑来过,才走没多久。”许是乏累,齐倦的语气里少了平日里怼天怼地的精气神,有些随遇而安的感觉。
他的手一直隔着被子捂在胃的位置,额间也点缀着细碎的汗珠,在阳光底下亮亮晶晶的。
“刀口疼?”
“饿的吧,不碍事。”齐倦回答道,窸窣坐起身来,“老师怎么现在就来了?早上吃了吗?”
“没课了。吃了。”
郁月生及时地给他背后垫上了枕头,收回视线时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的粉色保温桶。
它静静地待在那,上边画着一只歪着头的hellokitty,顺带还贴着张标签,写着“醒了记得喊医生换药”几个字。
齐倦见郁月生欲言又止,便解释道:“我姑姑的少女心。”
郁月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我现在不能吃东西,带了粥过来。她去厂里也不方便带,就放这了,没动,应该还是热的。老师你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了。”
“行,那就继续搁那吧。”
两人皆是沉默了好一会,齐倦没再看他,只是低着头拨弄着贴在手上的输液软管,慢慢捏扁一点又松开。
郁月生忽地问他:“你药换了吗?”
“昨天换的。”
想到了池隐,郁月生准备去拿药膏的手顿了顿,径自挪去呼叫铃那,齐倦这才有了点反应,抬手挡住他。
应该是扯到刀口了,齐倦没忍住抽了口凉气,捂着腹部龇了龇牙:“……别按,我自己换就行。”
他笑嘻嘻道:“万一是昨天那个医生就完了,她来给我换药,我人就要没了。”
郁月生:“……”
齐倦抬手将药瓶和棉棒从床头的塑料袋里掏出来,又将病服扣子从下面解开了两颗,麻利地把衣服下摆叼在嘴里,开始去解纱布。
他抬眼看了下郁月生,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脸瞥过去了,齐倦索性便松了手,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
“没怎么。”齐倦说着将手搭回了腹部。
他要别扭死了,一边想着不要再搭理郁月生了,一边又或许是上辈子没骚够,看到这个人严肃的样子就又忍不住要去逗他。
“那你叫什么?”
“我牙疼。”齐倦不着边际说着。
“……”郁月生皱着眉头,用指尖给齐倦抠着贴在纱布边缘的胶带,手下时不时会蹭着那白皙的皮肤,心中有强烈的预感齐倦会一直死死盯着自己,郁月生连头都不抬。
脑子里种种画面交织浮现,一会想到池隐一拳锤进了齐倦的胃腹,一会想到池隐亲了齐倦,一会又是池隐在给齐倦换药。
这两人到底在玩什么幺蛾子?
等郁月生意识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次居然没有头痛了,他快速给人把胶带揭了,把纱布拆开。
当他扔掉废弃的纱布回过身来,近距离看着刀口的时候,忽是心生一种想用冰凉的指尖将它抚平的冲动。
棉棒蘸取着碘伏,一点点在血肉模糊间涂抹着,齐倦额间盈着的冷汗倒是更多了,呼吸不稳着下意识躲避郁月生伸过来的手。
“重了吗?”
“不是,里头疼。”齐倦缓了缓,继续道,“没事,你涂你的。”
他将膝盖慢慢弯起来,手指抠挠着床单,拧出着歪七扭八的皱褶,后槽牙也被他咬得紧紧的。
郁月生给他换好药,缠无菌布的时候,他的手才稍稍松了一些力度。
齐倦将衣服放下来,重新缩回了床上:“老师你先坐会,我可能要缓缓。”
胃里像是灌满了凉气,四蹿着绞痛不已。没隔两分钟,他还是爬起来,趴在床头,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干呕起来。
肩臂在小幅度颤抖着,手也一直压在胃下边。可惜术后要求禁水禁食,人除了酸水什么都反不出来。
郁月生给他顺着背时,也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厉害:“我喊医生给你看看。”
齐倦疼得说不出话,身子一抽一抽的,他捂着刀口还是咳了好多口,精疲力尽后才瘫回了病床上。
他仰面喘息着,手依然是虚掩着腹部,人痛苦地阖着眼睫,又瑟缩着慢吞吞侧过身来,脸都埋进了床单里,难受地贴着被褥。
“他怎么还是疼?胆汁都快吐完了。”郁月生指着床上滚成一团的那人。
“没办法,退烧药刺激胃。”医生说。
“退烧药?”
“是的。昨晚人都烧到41度了,再忍忍吧,就最后两瓶了。”医生将新的一瓶药水挂在架子上,补充道,“挂完了喊我。”
郁月生:“……好。”
他垂下了眼睫,不太敢去看齐倦,只是将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奈地蜷了蜷。
退烧药刺激之下,腹部里里外外皆是痛得□□。齐倦感觉胃里的疯狂搅掠甚至快将刀口顶破,他颤抖着,将食指最下边的关节咬在嘴里,用银牙咬得紧紧的。
他的脸色苍白如死灰,唯余腥甜丝丝缕缕的在唇舌间漾开。坚硬的指骨处传来疼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分担一些来自于身体上其他地方的。
“哎!小伙子,你别咬自己。”医生转身端托盘的时候,看见这一幕,吓了一跳。
托盘里的药水瓶摇摇晃晃的,撞击在一起乒乓作响,刺鼻的气味溢了出来,再添几分力度估计瓶身就该碎裂个彻底。
“齐倦。”郁月生试图将他的手拿开,奈何根本扯不动齐倦,只得拍着他的肩膀,叹息道,“齐倦,松口。”
齐倦根本听不进去,他一声声喘息着,病服背后被薄汗湿了一大块,双膝也蜷缩起来,向腹部压去。
“你把他按住,别给他乱动。”
医生给郁月生说完,眼疾手快地抽了支针剂,推了推给齐倦后腰扎了一针。齐倦抖了一下,眉宇痛苦地蹙起,额间冷汗滴滴滚落,挣扎着郁月生感觉自己都要压不住他了。
“没事了,没事了。”医生将药剂快速推进去,念叨着。
齐倦筋挛着脱力地松了手,他像是被海浪拍上岸边的鱼,艰难地、缺氧地抽动着。等人卸了力,郁月生这才将他掰开。齐倦的手被抽出来的时候,指骨处轻快地滑下了一摊血色。
医生给他包扎的时候,齐倦倚在床头,脸色尚未恢复过来,他盯着郁月生喘息道:“刚才忽然痉挛了。没事的。”
“伤口别沾水。”医生本来想说忍着点,不能依赖止痛药,可是想到刚才发生的,还是作罢了,“疼就按铃子吧。”
等着医生离开,郁月生沉默了好一会。他看着时钟渐近中午,也不知道池隐还有齐倦的姑姑待会会不会来,便趁早问了他:“你能喝牛奶吗?”
“咳、咳咳……”要是在喝水的话,齐倦估计能被自己呛死,他呛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疑惑地看着对方,“问这个干嘛?老师要买牛奶给我补钙吗?”
郁月生将手机切到昨天的视频,放给他看:“这是你吗?”
齐倦快速扫了一眼,收回视线:“不认识,这人谁?”
“是吗?可是你后面露出脸了。”郁月生将手机进了一点,比在齐倦脸颊旁边,挑眉道,“连泪痣的位置都是一样,牛奶是池隐给你喝了吗?”
齐倦轻忽一笑着懒懒靠在床头:“老师你给我的蛋糕我也吃了,这是一个道理。”
郁月生沉着脸:“那他为什么打你?”
“老师为什么要挑我胃痛的时候说?”齐倦瑟缩着身子,嘀咕,“想起来真不美好。”
“我不问了。”
看着郁月生两句一说,就沉默了,齐倦自顾自道:“为什么吗?吵架了吧。”
齐倦语气上扬着,明明疼得只能倚着床头借力,却还是懒懒勾起嘴角,一脸欠揍道:“或者说,——小情侣之间的情趣?哈哈……是不是挺好玩的?”
郁月生:“……”
“如果能和老师在一起,我也可以的。老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都可以配合。我会的可多了,s|m、监|禁……而且我还是个弯的。”
齐倦抱着胃,压低声音,继续狭昵耳语道:“人生建议啊,老师,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怎、样、离、我、远、一、点。”
“齐倦。”郁月生打断他。
“怎么?还是说你心动呢?”
“我是搞不懂你们现在年轻人玩的。可是你才17岁,如果这样下去,你的胃彻底坏了呢?身体也垮掉了呢?”
“怎么都喜欢这么问我?”
“嗯?”
“坏了的话……那就坏了吧。”齐倦说,“今天痛的时候,我忽然想,如果那是结局,我希望我能少点存在感。不然我喜欢一个人,他不喜欢我的时候,我是他的折磨。若是他也喜欢我了,我不就是在拖累他吗?”
他看着郁月生沉默地听着自己说话,那一刻他恨不得将对方烙到自己心底去,明明心思搅动着难受不止,他也意外原来自己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来。
郁月生:“你是在说池隐?”
齐倦盯着瓷砖上一块亮亮的光斑,许是有风,将光斑吹得晃动不止。
“是啊。”他笑着,将一句谎话说得漂漂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