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五天吗?”齐倦问。
“你家里人找过律师了,认错态度诚恳,念在初犯。检讨也收了。回去吧。”
被关满两天两夜的齐倦走出那道铁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面的郁月生。郁月生沉默着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手伸给他了。
他想起了分开那天,自己也是像这样,将手递给郁月生,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可是什么回应都没有。接着就是被送进关守的地方熬了两个日夜。
现在看起来是很轻松,可是差不点撑不下去的晚上郁月生又在哪呢。
天色灰蒙蒙的,齐倦咬了咬嘴巴:“我想在街上逛一会。”
“你想去哪?”
“一个人走走。”
郁月生:“……”
虽然没说话,但是脸色不太好看。
齐倦想了想,自己的手机好像还丢在少管所里。他平静地和郁月生打了声招呼,往回走准备去找手机。
守在门口的陌生狱警陪着他一起进去了,翻着柜子将装手机的塑料袋子拿给他,偷偷摸摸朝外张望着,忍不住说了句:“算了吧小伙子。”
齐倦正在开机:“什么?”
狱警指了指:“他在外面等你快两天了都。”
齐倦静静道:“哦。”
“……”狱警说,“有时候就靠树那边站着抽烟,我看他想过来的样子,我还过去问他,他就说等人。我换过班,也问过替我班那哥们,他好像一直在那。”
齐倦抬起眼睛。
狱警继续道:“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盯着门口,等到你出来他马上就过来了。是你哥还是什么?能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别跟他闹别扭,回去好好改过吧。”
“知道了。”齐倦漫不经心答了一句。
他也没有打车,只是慢吞吞地走着。郁月生开着车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旁边,齐倦给他发了条消息:【说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说是出来逛,其实根本毫无目的,只是心里憋着委屈,不想原谅郁月生。
回头看过去时,跟着自己的那辆白车停在路边没动。再转过几条街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视线里了,齐倦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灰色的星期一,街上行人很少。
半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不大,但是凉丝丝的。齐倦跑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出来的时候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
街上行人斜斜撑着伞,顶着风雨匆匆而过。跟着自己一起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某个小伙子,也抖抖雨伞,扫了自己一眼后,将伞撑起来走了出去。
走不走呢?
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
齐倦走到了马路边,准备去拦一辆的士。看起来是过去了很多辆车,可惜每辆都是载了客。
蹲在路边系鞋带的时候,面前的地面出现了一双漂亮的卡其色靴子和一柄伞的轮廓。四周的小水坑里还在啪嗒啪嗒溅起水花。漫天降雨里,自己被一方天地庇护起来。
齐倦抿着唇没抬头,死死盯着水里的倒影,被风吹皱了,漾起涟漪。
面前的人蹲下身,将瘦长的手指伸给他:“跟我回去吗?”
视线沿着指尖看过去——
能看出来郁月生瘦了,五官的轮廓更加明显。虽然他肤色偏白,但是现在白得憔悴,眼底还带着些淡淡的青紫。
齐倦将冻得凉冰冰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将他的手轻轻打回去:“谁要你的手。”
郁月生皱了下眉时。
齐倦窸窣站起身来,在郁月生诧异的时候,用自己温热的胸腔、臂骨将他抱住,让他听着自己跳动着的心脏回响。
鲜红的跳动……
“可以学着点吗?”齐倦轻声说,“跟你说过了。主动抱抱我、亲亲我,我会很高兴的。”他说:“有那么难吗老师?”
就算心是凉的,本能里还是会伸手抱住郁月生。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出来,每一声心跳里面的疲惫。
郁月生回抱了他一下:“对不起……”
像是被烫到一样,齐倦痛苦地皱了眉头,将手松开。
“等我下。”郁月生将车子开到自己家门口停了下来。
他让齐倦等在车上,自己伞也没拿就冲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衣服湿了不少,头发湿哒哒的,他将齐倦的那缸小金鱼捧了下来。
“啪嗒。啪嗒。”鱼缸交到了齐倦手里,几条金鱼活蹦乱跳起来,打起水花溅了他一手。
齐倦本是撑着下巴、靠着车窗发呆,接过小金鱼的时候他直起身来,心情似乎稍微好了一些,将手指探在鱼缸里调皮地去戳着小金鱼的后背。小鱼往上游一些,他就把它们戳下去,咕嘟冒着泡。
可能郁妈妈住过去的时候有喂过吧,要不然就是小鱼儿生命力顽强,一副精神挺好的样子,摆着长长的尾巴在里面游来游去。
“先别玩了,水那么凉。”郁月生看了一眼,齐倦的手指尖都冻红了,看起来粉彤彤的。
“哦。”
滴着水的手指拿了出来,郁月生抽了几张餐巾纸给他,两人默契地没提少管所的事情。
倒是齐倦看出来开车的方向不对,问了句:“去哪?”
郁月生报了新的医院名字。
“转院吗?”齐倦说。
“嗯。”郁月生将方向盘攥紧了。
“换吧。挺好。”齐倦只是靠着车门,用纯真漆黑的眼打量着窗外,瞳仁乌溜溜的,世界在眼睛里面做成斑斓的走马灯。
好像对他来说在哪里都一样。
可就算玻璃缸里的小鱼都在扑腾,气氛还是很沉重,或许是电台音乐没开的原因,只余下漫天窒息的降雨声。
噼噼啪啪的雨声中,郁月生说:“我妈她过来市医院闹过。”
“那姑姑……”听到这几个字,齐倦想到女人涂得通红的嘴巴,眉头也皱起来。
“她们没见上面。”郁月生顿了顿,“得先帮你转个院,以免她再过来找麻烦。”
“也是。”齐倦轻笑了一下,脸色并不太好,将圆秃秃的指甲盖在鱼缸上边一下一下轻敲着。他想起来了又问,“那你之前知道吗?”
他想问的是,郁月生想让自已待在少管所里的时候,是不是就知情。
可是郁月生说:“回来后知道的。”
“哦。”齐倦不怎么想聊了。
郁月生说:“她还带了帮手,将宋繁星的妈妈也拖过去了。”
齐倦就:“嗯。”
“是胡蝶给我发的短信。”
“她怎么给你通风报信起来了?”齐倦笑道,“感情这回是想让表姑爷变男朋友?”
“瞎说什么呢。”郁月生继续道,“我跟宋繁星她家那边说清楚了,定婚的事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提了。现在就先这样吧,走一步是一步。”
“随便吧。”齐倦垂着眼睫,指腹缓缓摩挲着鱼缸玻璃。
到了医院的时候,姑姑已经等在了那边,估计是要心疼死了,带着温热的茧的双手将齐倦的脸揉来揉去,眼睛都红了:“在里面没受欺负吧?”
齐倦坐在床边,看了郁月生一眼,笑着说:“谁敢欺负我呀。”
若不是姑姑还在旁边,他真想蹭着郁月生,掐着他的腿在他耳边哑声说:“现在只有你敢欺负我了老师。知道我癌痛,痛得要死,还敢把我关在监狱里让我难受。玩得,开,心,吗?嗯?”
姑姑将齐倦抱在怀里,轻锤着他的后背:“怎么哪里都敢闹啊你。”声音里发着愁,像是想到什么,她又匆匆忙松了手,检查他:“身上这么烫?给我看看你的刀口怎么样了。没发炎吧?走的时候线都没来得及拆。”
眼睛发着酸,一瞬间里齐倦就想,还好那天晚上黑衣人拦住自己了。
齐倦迟钝道:“没有。”
姑姑要掀他的衣服看看,齐倦轻攥着她手腕:“真没事啦姑姑。”他迷迷糊糊说:“待会找医生拆个线就好了。”
脸上还带着笑意,又慢慢低下头来,将脸颊软绵绵地搭在姑姑肩膀上。
“好。你歇会,姑姑去喊医生给你看看好吗?”姑姑温柔地捂了捂他的头脑,头发软趴趴的将手指陷进去。
可惜没有人回应,齐倦还是安安静静挂在肩膀上,好像没有借力了,小脑袋搭在肩上时重了一点。
“倦倦?”姑姑微笑着,耸了一下肩膀,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她想起来齐倦平时聊微信时的玩笑话开场白,就跟平时那样道:“嘿。倦倦吱个声。姑姑在呼叫你。”
空调的热风轻呼呼的,可是没人说话,就只有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滴下来的“啪嗒、啪嗒”、裂开水面的声音。
觉察到不太对劲,姑姑疑惑地偏过头去。
齐倦轻阖着眼睛,肤色略显苍白。睫毛静静的、长长的,眼角的泪痣都落在一小片阴影里,就是碎发的颤动有点像是空调风吹的。
“倦倦。”她轻轻推了推齐倦,齐倦仿佛失去知觉了一样,像是毫无生机的布偶娃娃,只有漆黑的头发会晃一晃,面容却平静得一点情绪也没有,恐惧感顿时漫上心头,“齐倦!”
“哐!”
玻璃突然爆裂的叫嚣像是钢勺狠剐着耳膜。
正在接热水的郁月生,失手将玻璃杯打碎了,顾不得收弄,赶紧冲过来,腿软得跌在床边:“出什么事了?”
姑姑粗糙的手捧住齐倦的脸,声线紧张颤抖:“倦倦。你怎么了你别吓姑姑!”
眼泪开了阀,她搂也搂不住齐倦了。
齐倦跌下来的时候,漆黑的头发略微散开一些,面容年少精致,外表看起来白皙鲜丽,好像只是睡着地摔进被褥里。
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除了身体的重量是真实的。
“倦倦!……”
“齐倦。齐倦。”郁月生赶紧去按呼叫铃,伸手拍了拍齐倦的脸颊,又去探他的颈侧,“齐倦你醒一醒。”
发着烧的身体热乎乎的,静脉的跳动一下一下的,虚虚弱弱的但至少还在。
郁月生深呼吸了一口,还是觉得缓不过劲。
像是恐高的人突然站在了山风呼啸的顶崖,或是晕血的人见了遍地淋漓的血泊,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害怕得喉咙收紧,像要窒息。
“怎么样?”姑姑泪水汪汪看着他。
郁月生勉强卸了力:“呼吸还在。”整个人却是瘫坐病床上,伸手攥紧齐倦的手。
医生快速赶了过来,四壁通白、填得满当的病房里看起来更压抑了。
冰凉的医疗仪器全都打开,齐倦的指尖也被小夹子夹起来,连接上心率仪器。
腹部的衣服被掀起来,露出缠得歪七扭八的纱布,暗红的干枯的血色中渗出层层新的红。
“咳咳咳……”齐倦猛咳了几声,微微睁了一些眼睛,漆黑的瞳仁转了转,轻声说了句“老师”。
他却突然皱起眉头,手指痛苦地将被子攥了起来。是粗细不同的针同时扎进了他的手指,他的腰侧。
小牙齿咬在了一起,漆黑的头发也被汗水浸得湿了。
齐倦手里攥着的手机被忙碌的医生撞掉在地,他皱着眉、翻过身想要去够它。
“我拿。你别乱动。”郁月生弯腰去捡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目光落过去时,心脏处仿佛被拧住。
那屏保就是一张很普通的翻拍照片,是之前学校表扬栏里面,贴着的郁月生的证件照。
照片里的郁月生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甚至能看出来阻隔玻璃上面的反光和划痕,照片却被齐倦视若珍宝地留着。八壹中文網
郁月生抿抿唇,将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输液输完的时候,轮到齐倦去拆线和清创,要将这两天里刀口旁边感染或坏死的组织进行清除。
和齐倦一前一后进去的青年男子,在里面叫得死去活来,郁月生和姑姑等在门外都听到男子的叫喊了。那位据说是胳膊烧伤了,伤口在家捂坏了得清理一下。
这样一对比,齐倦还算挺安静的,应是打了麻药就乖乖刮伤口。
等在外面的姑姑紧紧攥着包,郁月生借了支笔记着后期注意事项,听到旁人的惨叫,圆珠笔头被他写断了。
女护士从里面走出来,低垂着头差点撞到了郁月生,抬起脸时她的眼睛红彤彤的。
她将口罩捋下来,有些不忍地用手背贴着眼睛,拭了几下泪。
可能是同龄人比较有共同话题,她跟姑姑哽咽道,自己家也有小孩,怎么这么点大的孩子能弄成那样。
身上像是被家暴过似的,刀口都化脓了,跟手术线搅在一起,不知道剜了多少烂肉。
最让人心疼的是,病人太乖了,就静静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疼得嘴唇都发白,还扯着笑跟自己说阿姨没事的,是不是不能乱动,那他就不动好了。
姑姑叹了口气,顺着玻璃窗看进去,可惜视线被蓝布帘子阻隔。
医生说,先等齐倦烧退了才能继续输化疗药。
蓝布帘子拉开时,穿好病服的齐倦看起来又会是安好无恙。
他就那样低垂着头,静静靠坐在一缕饱和的阳光里。让人很难想象到,在他干净的纱布之下会是什么青白、可怖的样子。
他悄悄提示姑姑先出去会。
姑姑临走时候说:“我骂过你老师了,我也怪他丢下你。”
“姑姑。”齐倦心里暖暖的,伸手抱住她。
“后来他妈妈,还有个另外的女人找到医院来过,虽然不太清楚他们吵了什么。只是听护士说,她们又哭又闹的,似乎还动了手。你在的话市医院的病房可能都要被你砸了。”姑姑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老师的考虑可能也是有原因的,你也好好想想吧。”
齐倦:“嗯。”
虽然她这样说了,郁月生交完单子进来时,两人间的氛围还是冷冷的。郁月生悄悄看了齐倦好几次,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平时基本上都是齐倦闹闹腾腾先找话题,这次他故意不说,就比较磨人。
郁月生在抱着电脑整理着新的教案。
齐倦捧过几分钟前他给自己倒的热水,仰头将一把药吃完,按着习惯剥了颗糖含在嘴里后,靠在床边玩起手机来。
时不时将手伸在病服里面捂来捂去,瘦白的腰腹都露出来一小块。
“胃痛?”郁月生合上电脑。
齐倦蒙着被子将自己盖好,钻在里面说:“我睡会吧。”
“别躲着我。”郁月生俯下身轻轻喊着他的名字。
掀了些被角时,露出里面人微乱的头发、光洁白皙的额头。
当手指将被子再掀开一些,那双躲在被子里的漆黑眸子恰如其分睁开,亮乎乎地盯着他,睫毛濡湿,皮肤雪白,像是在蛋壳里边藏了个宝贝。
齐倦转过身去,将被子抓回来:“我是真的困了。”
“……”郁月生在心底轻叹一口,不再说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哄好,也不知道齐倦这睡觉要蒙着头的坏习惯什么才能改一改,就不会憋得慌吗。
感觉齐倦应该是睡过去了,他忍不住去掀开被子,将齐倦的脸露出来,将被角掖在他的下巴处。
是乖巧的少年的脸,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铺落下来,可是他连浅眠的时候眉间都是微皱的,像是在想着烦心事。呼吸渐渐不安,手也搭在腹部,将被子紧紧捂起来。
郁月生窸窣起身,找来热毛巾擦擦他额间的细汗。
风在轻轻吹动窗纱。
“老师害怕过失去我吗?”齐倦睁开了清明的眼。
郁月生赶紧抱住他,吻着他的脸颊,声音难以自抑颤抖:“你不会有事的。”
“骗谁呢?”齐倦说,“老师你是教生物的吧,之前获奖的报告也是基础医学方面。那么,物种的遗传、病变,自然界的生老病死定律,老师不是应该很清楚的吗?”
他轻笑着,握着郁月生的手腕将毛巾拿开。
郁月生心痛道:“齐倦……”
齐倦懒懒笑着说:“老师,你看我过得很好呢。也没缺胳膊少腿。”
郁月生说:“现在医学那么发达……”
齐倦却忽地抓了一下床沿,声音也不太对劲地弱了:“等下再说。”
因为在输着退烧药,齐倦的头发有些微湿了,他自觉地抓起床头的垃圾桶,也算是郁月生帮他够了过来。
“咳咳咳……”齐倦偏过头,将没吃到几分钟的果糖吐掉,然后平静地吐着裹着血丝的饭粒,手紧攥着床沿,肩胛骨打着颤儿一抽一抽的。
虽然医生已经注意到过,也给他开过凝血酶的药了,少量的消化道出血还算在正常范围以内。
郁月生拍着他单薄的后背,还是担忧道:“你怎么吃饭了?医生不是说这几天要先禁食……”
齐倦轻声反问:“不然怎么有力气回来呢。”
郁月生:“……”
齐倦手抖地扯着糖盒的锡纸,抠了一颗糖直接塞在嘴里,用牙齿咬碎,似乎不适感退了一些,靠上床头道:“这次不是作死,老师。那边的菜很辣,我都乖乖的没有吃,就吃的温水拌饭。就是吃起来像是棉花絮一样。”
郁月生说:“今晚先别吃东西了。明天给你点粥,你吃不吃山药?”
齐倦抬起手指,捋了一下郁月生额间的碎发,轻声说:“我就是在想,老师是不是觉得,我能陪池隐玩,却没有为你难受过,觉得很不痛快。现在可以了吗?”
他隐隐喘息道,“或者说?还是不够?老师是想看我怎样呢?我是不是该说我不喜欢吃山药粥,我喜欢喝刀片粥呀。最好能肠穿肚烂直接死掉的那种。”
他说,“一点都不好玩。你们都是这样。只想磨掉我的棱角,却不会问问我的感受。”
眼睛空洞地盯着人,语调也平静地像是毫无波澜的死水。
“齐倦。我没有想过折磨你,我当时……”
“嗯,你当时?”
“你的手在干嘛?”
齐倦笑着说:“兜里暖和。”
郁月生看见他的手一直放在衣服兜里绞来绞去,抓着齐倦的手腕将它拽出来——
被齐倦紧攥手里的塑料袋子露了出来,里面别着一把精美的美工刀。
塑料皮是少管所里收管它的时候用的,现在已经皱巴巴的了,看得出来齐倦捏着袋子好久了,指腹可能一直在刀身摩挲。
郁月生快速将刀具收走了。
齐倦:“还给我。”
“留着干嘛?”
情急之下,齐倦撇撇嘴说:“削铅笔。”
郁月生冷着脸:“笔呢?”
“……”齐倦垂着眼睫,温柔笑着说,“老师。我不会伤害你的。就是没装着它的话,感觉口袋里少了点什么。所以,还给我吧。”
眼睛水灵灵的,就差没现场来个求饶wink。
“那也不行。”郁月生将美工刀丢在了垃圾桶,混在了玻璃杯碎片里。
“你干嘛啊!”像是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绷掉了,齐倦抓起他的衣领,“郁月生。跟你好说不行是不是?”
自己的脸色倒是先一步白了。“呃!……”他大口喘着气,手指死死抠着腹部。攥着郁月生衣领的手失了些力气,齐倦埋下头痛苦地折着身子。
“捡给你捡给你。”郁月生无奈道,“别这么容易生气。”
“捡你大爷。”齐倦一脚将垃圾桶踹远,“玻璃渣子没看见是吧。”
郁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不是就喜欢刀子、玻璃。”
“我可以捡,但是你不行。”齐倦攥紧他的衣领,“郁月生。你敢在身上弄出一个口子,我不介意在自己身上划百道、千道……”
郁月生吼:“你有病吧。”
“啊对了。”齐倦眉眼漆黑,若有所思道,“忘了你其实不会心疼我。这招威胁不了你的话,那我就拍成照发在你大学学校的贴吧里,说你家暴男中学生,或者发给你妈说这是我们之间玩的趣味。”
郁月生真想把白天为齐倦哭了的女护士拉回来,让她好好听听齐倦说得这都什么鬼话。
每次都只会装出乖巧的样子,在医生护士面前是,在姑姑面前是,甚至在自己面前有时候也是。
但是他真的脑子有病,什么都做得出来。
郁月生只好说:“好。我不动。”
“其实突然发现骂你也蛮爽的嘛。”齐倦咬着牙,语调却温柔地像是读诗,在郁月生耳边低声说,“郁月生,我操尼吗。”
分明是挑衅。
虽然知道他这话只是骂人的口头禅,郁月生还是听着很不舒服,把指骨捏紧了一下:“你消停点。”
胃里一个痉挛后,齐倦又骂:“干!”
这下身子埋得更深了,半边膝盖都跌跪下来,骨骼撞在地上,捂在身上的手骨节都发白。
郁月生推推他:“你没事吧你。自己气自己?”
还是把自己气到胃痛跪地的那种,两天没见了,齐倦脸都瘦了一圈,小脸惨白惨白的,手还在腹部捂得紧紧。真想给齐倦呼噜呼噜毛,就是他现在龇着牙,好凶的样子。
齐倦好半天没动,嘴上功夫依然不饶人,将字句从齿缝里挤出来:“你特么就不能说你会心疼我?谈个鸡儿恋爱,要你管啊滚啊。”
“……”
齐倦眉头都皱紧了,像是小刺猬一样将自己蜷成一团不给人碰,疼得浑身冒汗,又扯着唇无声地笑了。这种骂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教人都不知道要怎么接才好。
郁月生拆了支止痛针回来,将他的胳膊抓了过去:“好好好,心疼你。你别乱动。”
齐倦乖乖伸着胳膊,由着郁月生将他的袖子卷起来,映入眼帘的瘦白手臂上满是牙印。
明明走之前一个也没有,大概是忍不了疼痛的时候自己咬的。齐倦自己却舔舔嘴巴、折着身子没动,垂下来的头发将脸都遮起来了。
“你这样扎不对。我教你。”他轻轻囔了一声,却故意在郁月生扎下针的时候,伸出手,攥紧郁月生的手直接怼下针管,动作狠毒得像是捅刀似的。
针头笔直戳在血肉里,针尖都抵弯了。血溢了出来,止痛药水一滴都没打进去。
郁月生手上都是他的血,红得狰狞,恼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行,闹够了没有?”
明明是看起来光鲜的少年,可衣服随便掀起一角就是伤。
郁月生感觉自己要疯掉了。
“没有!”齐倦委屈得眼睛都要红了,笑起来,“闹不够。我确实是不想坐牢,我在揍池隐的时候就想过钻这个空了。也有预感你能猜出来我在做什么,可是我没想到你是真的狠啊郁月生。”
“……”
齐倦簌簌发抖道:“知道你一直循规蹈矩,接受不了我这样。我可以听你的,但是我心里会特别难受。”齐倦握住他的手腕,移了移说,“你摸摸我的心跳,差点就没熬下去呢。离开老师我会死掉的。还不如杀了我给个痛快呢。”
气喘得不太匀,心脏也“咚咚咚咚”跳得特别快。
“……”
“要不然这样吧。”见没等到回应,齐倦松了手,掏出手机将郁月生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悲哀道,“就当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红喜事我不去,我白丧事你别来。我两都解脱。”
明明指尖还是他柔软的胸腔、温热的体温。
郁月生说:“不可能。”
齐倦已经将脸移开。
他有时候会故作成熟,但是转脸之前失落、受伤的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郁月生抓着齐倦的头发,吻上他的嘴巴,将他扑倒在地。
其实他现在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也承受不了郁月生的重量。齐倦痛苦地皱起眉来,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他咬着牙吼道:“滚开。不然我要踹你了。”
郁月生就抓紧他的脚踝。
齐倦:“啊啊你特么松手。”
郁月生把他的手机捡起来,塞在齐倦手里:“加回来。微信。”
“不加。死也不加。”
“齐倦。”
“你压着我了。我胃痛得要死了。”齐倦仰仰头,一脸痛苦挣扎的样子。他半阖着眼睛,眼尾都因为高烧脱水而发红,装可怜道:“手也痛,胳膊也痛,哪里都痛。我快散架了,老师……”
就像是只小仓鼠,被抓住了就会可怜巴巴把嘴巴里的食物都翻出来,好像是在说我把我的粮食都给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求饶方式不同,但是看起来都挺惹人心疼。
郁月生赶紧爬起身来,检查他:“刚才为什么不打针?我扶你起来。”
齐倦将被抓着的手猛然抽走,用舌尖顶了顶腮后安静下来:“现在这样算是什么意思?还有刚才那个接吻?一边嫌我烦想要把我关起来,一边又怕我不理你了。”他歪歪头说,“想吊着我啊?”
郁月生捂着他的头发吻他:“我也在担心你,我怕得要死。那时候……那时候是我家里出事了。”
看着郁月生一本正经的样子,齐倦也不敢闹了,捂着胃静静盯着他:“什么意思?”
郁月生站起身,翻了翻床头的柜子。
“我妈她高血压犯病了,晕倒了。”郁月生似乎很难以启齿,找着止痛针,拆了一只给虚弱中的齐倦打上。
可能是齐倦皮肤太薄,细针锋利的轮廓都在手肘内侧被勾勒出来。
郁月生垂着眼睫,将镇痛药水推了进去,又说:“我是在去少管所的路上收到的消息。”
“……”齐倦在努力回想自己那时候在干嘛。
“两头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我忍着,想等你赶紧解决了我们就走。我甚至连让你一个人去打车都不放心,还特别不孝地想着要不要把你送回医院再离开。”郁月生将针头抽走,盯着密麻的牙印,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将空掉的药盒攥起来甩在垃圾桶里,踢走,“可是你呢?你那时候跟池隐打起来了,气息奄奄栽在我身上,还动手去扯自己的伤口。我自己心力交瘁还要看着你惹事。我是真的生气,恨你不争气。”
齐倦喃喃道:“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因为,——那时候我想,不如就这样算了吧。我说吃不吃药随便你,还有你出事了我不会独活的时候,都是真的在那样想。”郁月生深呼吸了一口,说,“想着你要是想死就去死好了,我根本拿你没办法。我要回家好好照顾我的家人了,大不了你要是挺不过去了我就再陪你一起……”
“别说这些了。”齐倦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说到底自己的敏感和极端也是在无形中逼着他。家人和爱人两把利刃同时压在身上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
将袖子翻下来后,齐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抱他温柔道:“阿姨她现在没事吧?”
“没什么事。”郁月生说,“没好好吃药才犯了病,输了液就醒过来了,我也是见她好了我才走的。”
“嗯。”
“没想到,她还是去你那医院闹了一趟。”
齐倦说:“没事就好。”
想了想,郁月生还是沉默地扯过纸巾,在齐倦的胳膊上绕了几道。
虽然针眼看起来很小,但毕竟刚才半截针头都直直戳下去了,四周都青肿起来。
“别天天装着小刀了。”郁月生看了看他,有些疲惫道,“我没有想着不要你。你要是觉得累就算了,不想化疗我们就不做了吧。但是你要听话一点,养胃的药还是要吃,到了饭点要好好喝米粥,不可以自残。”
狱警会从齐倦身上搜到美工刀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的,如果说是用来防身他肯定不信。
“老师……”齐倦欲言又止。
郁月生揉揉他的头发,继续说:“还有,你是更想去哪里玩?是之前说的南京游?还是你说的想去看北方的雪,你做的那些旅游攻略还在吗?”
“都在。”齐倦扑在他怀里,眼睛发着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姑姑?就说是你妈妈生病了,我特么还不懂事、特混账地去烦你你才走的。她就不会怪你了。”
郁月生说:“你知道就够了。只是怕你会多想。”
齐倦点点头,抱得更紧了一些。
想来很多时候,郁月生都是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
许久之前郁月生顶着烈日,将自己从食堂背到校医院那回,把美名留给了食堂大叔;
某日午后,让班长给自己送面包和胃药那会,也说是老袁给的;
还有刚才给自己扎止痛针的时候,手又稳又熟练,私底下肯定没少在手臂上练习,说不定他的手臂上也带着密密麻麻的针眼。
其实这个人,会细心到将药板的边角剪得圆圆的,甚至连医院里的柜子角都被他用塑膜包了起来。
齐倦想起来,其实郁月生也送过自己东西,这一世骗他说自己过生日,收到的礼物是蛋糕,看起来这还算是正常操作吧。
但其实上一世的“生日”礼物是电蚊拍,可能是那会,齐倦于几天前刚发了个朋友圈:十月都快过完了,怎么还有蚊子偷袭我?合着是在冲业绩?tt.
就是当时没吃火锅也没遇见左子明跟他妈妈,不像这一世玩过头了。不过想起来他还是觉得很好笑,以至于现在都不怎么敢乱发朋友圈了。
齐倦扯扯笑:“亲一下。”
郁月生没懂他的笑点,拍着手上的灰:“腻歪死了。”
齐倦也不恼,用指腹轻缓滑过他的嘴巴、下颔,咬咬唇说:“要不要试一下强吻?像刚才那样?”
崽崽在胃疼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泼墨似的头发散在地上,嘴巴看起来粉粉的,很是柔软好亲的样子。
郁月生轻抓着他的头发,俯身亲了他一下,可是动作太温柔了。
齐倦搂紧他的后腰将人拉下来。
他翻身起来,舌尖朝里探着,沿着齿缝丝丝密密地舔,索取地更深。手指却隔着衣服,顺着郁月生的腰际缓缓摩挲到脊骨。
急促的呼吸声声滚落,病房的门甚至都没上锁。门口时不时传来脚步声,齐倦故意用嘴巴堵着郁月生的嘴巴,也不给他偏头。
门忽然被推开了——
“倦倦。”“妈妈,哥哥呢?”
此时,郁月生的手机也突然在床上响起来。两人现下还在瓷砖地上,好在是被病床遮挡着,齐倦悄悄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蔡琪月又试探性朝里喊了两声“郁老师”,声音有些慌。
“妈妈,怎么不接啊?”安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