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调查我?”他抬了点眸,注视盛雪兰那保养得体的脸庞,声音冷得像碎冰。
盛雪兰眼皮跳了下,压住愤怒,一手抚了身上蓝眼波斯猫儿的绒毛,突然发狠使劲掐了猫儿的腿一把,那猫疼得嗷呜一声惨叫,跳起来就跑。
“原来你忘了自己少时发的誓了。”她放下剪刀提醒,语气阴沉。
“对得起教导你这么多年的师父吗……”
“闭嘴。”纪忘舟眼角一点一点发红,看她的目光像一头被触了逆鳞激怒的困兽,“你不配提我师父。”
纪闻夏蹲在旁边吓坏了,看着远处受惊跑走的猫儿,无措地抓住沙发扶手,生涩地叫了声:“妈……”
盛雪兰怒气积攒到顶点,直接伸手扔了茶几上的一套青花瓷茶杯,砸在那报纸页面上,“好,我不配,是我不配,养你这么多年的母亲不配,反正你眼里从来没有过我的位置!”
“我和你父亲这么多年对你也算尽心尽力,我们那么爱你,到头来就换得这么一句,我不配,是我不配,我现在就请你父亲回来,问问他我养你这么大的儿子到底配不配!”
盛雪兰那保养得体的脸上此刻全是盛怒,眼尾皱纹和眉心横皱,都早已没了平时的得体优雅。
纪忘舟看着她拿起家里座机,拨了内线,一手抚着胸口,气急攻心模样。
唇角轻扯,他觉得好笑,也觉得讽刺。
原来这么多年来,他被弃养在外,往返柏城,在寺庙与北美飘荡的十几年,是靠她“养大”的。
原来少时在枯寂寺庙里也渴望亲情的他见她来探望,她却直白得意地告诉他他父亲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母亲,要让他这辈子都待在这清净贫瘠之地,家产也不会分给他一分的她说的话,竟是爱意的表现了。
掌骨抵着桌角,轻轻撩了下眼皮,纪忘舟看着窗外略显惨白的天色,园中一颗乔木向下伸出枝桠,一点点绿将日光分割开来。
不怒反笑,他淡漠地看着她,期待她的下文。
电话拨通,盛雪兰开始哭诉,“津承,这个家我现在是待不下去了。”
“凌阳在外面鬼混一点消息没有,忘舟回来也还总是踩着我的心尖说话,他说我不配管他,我不配管自己的儿子!”
纪闻夏眼睛盯着地毯的一块,默默站起身去茶几上拿了个苹果,也不管洗没洗就开始啃。
她走到她哥旁边,拍了拍他肩,无声的表示支持。
啃苹果声和盛雪兰带着哭腔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室内上演,显得滑稽。
纪忘舟手指抵着眉心,听她把音量外放,听着电话那头显得陌生的男人的声音,觉得恍惚不真实。
盛雪兰一手半掩着面,抽抽搭搭:“津承,我们为什么吵架?我管他什么?”
“当初,我进你家门的时候,我带了嫁妆,而忘舟他才两岁,我有哪点对他不好?给他吃给他穿,后来还送他去国外留学,我哪一样没有支持?你说我该不该管他!”
纪津承声音喑哑,许是久病,在她这样的逼问面前气势也弱了:“雪兰,你应该管,但不要让自己太操劳,现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盛雪兰音量却陡然升高,“有自己的想法?好一个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想法就能随便破了在佛祖面前发的誓了是吧?津承你自己不看看最新的云泽日报,你那修佛的大儿子这才回来多久啊,就被外面的花草迷了眼,就在外面找女人了!他以后是不是要结婚,你也不管了啊!他对得起他师父,对得起弘净禅师吗?……”
唇角一点一点扯回来,听着她的哭诉,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眼角的光冷下来,最后面目冷彻到没有一丝表情。
“你少说点!”纪津承沙哑的嗓音,带着咳嗽声。
“嘭!”极重一声关门声响,纪忘舟单手抓了西装外套,直接不吭一声地走了。
停下啃苹果的动作,纪闻夏跑到窗户边去看着她哥的背影,心里蓦然泛过一阵心疼。
“妈,你太过分了!”她抬头冲她妈喊。
盛雪兰握着电话的那只手微微顿了顿,没理她,往窗外看了眼,哭腔也止了,轻飘飘地说:“他走了,忍不了我,提到他师父,他有点心都应该知道自己做错了。”
电话那边纪津承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开口:“雪兰,你非得这样吗?我之前的为你们考虑的股份,是不是应该重新分一下了。”
他这次说的声音不大,纪闻夏没听见,却看见她那一直盛气凌人的母亲登时就软了下来,声音也变得缓和殷切。
她沉默地看了会,转身小跑出了别墅。
坐在石梯边,玫瑰丛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鸟雀啼叫,不远处喷泉水声滴答,室内扰人的哭闹声消弭。
纪闻夏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她哥哥的头像,她发消息过去。
[大哥,报纸上的姐姐我好喜欢的。]
[你们的背影好配,我准啦!]
她还配了一张两眼放爱心的小熊的表情包。
……
在电脑前校正实验数据,前后核对了五六遍,将报告发给甲方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五六点钟了。
其间□□响了声,好像是有邮件进来。姜听玫没注意到,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
出租屋在二楼,陶雨杉上班去了,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南方十月份的天气,不冷也不热,她只穿了件针织衫,捧着热水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马路上的路灯,几个行人,有情侣手挽着手经过。
她平和地看着他们,想起一些事慢慢垂了眸,睫毛轻颤,她掏出手机,点开联系人,看了那串没打备注的号码,顿了顿输入:纪忘舟。
退出页面,点开微信联系人,看着他没变的头像,孤独的宇航员孤独的大海,她点进他的朋友圈。不是三天可见,却也只有廖廖几条内容。
都是些关于科技,ai发展的文章分享。
拉到底,看见他分享了首歌,王菲的《心经》。
也是那天,他发了一条说说,只有两个字,[走了。]
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七年前。
寺庙,他乡,漂泊无定的生活,他那时候应该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状态吧,没有什么留恋的,要离开的时候也只是短短的一句走了。
杯中热气一点一点飘散,指尖的水杯从滚烫变成温热,最后渐渐变凉了。
姜听玫找了个耳机戴上,点开那首歌,随身加了件外套,便出门散步。
出租房附近并不繁华,只有一些小商铺连起来组成的街道,一路上很多人骑着小电驴从身旁的路边驶过。每个人都在忙碌奔波。
街道两边是高大的杉木,枝叶茂盛繁绿,在傍晚的落日余光中沉默地站立。
从一间小贩走到另一间小贩前,绕路走了半圈,耳机里的歌已经听了两遍。
空灵,干净,透彻。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佛源心经,他那个时候才十八岁吧,应该是青春气盛的年纪,却仿佛世界清净无垢,不沾一点红尘琐事。
算起来,他比她通透多了。
高中的时候,她还在为无为的爱慕而自卑苦恼,受尽侮辱折辱,后来自己给自己心上了把锁,她一直告诉自己,可以永远一个人的。
可为什么,现在却像不受控制一样的,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
闭眸,她隐约听见一些声音,脚步顿住,转身立刻沿着来时的路飞快折返回去。
而身后街道,几个小孩欢欢喜喜地用链子牵着一只狗跑,玩得不亦乐乎。
等走到楼下小吃摊前时,才停下来喘过一口气。捏紧手指,额发间却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
缓了会,她拿出手机,看了眼,陶雨杉十分钟前发消息过来:[姜姜,店里有事,我今晚不回来啦。]
停了会,她打字,回:[好。]
……
暮云四沉,阴沉了一天的天色未见一点起色,仍旧是灰白。
假期第一天,驱车从市中心到西城,繁华巷口,购物广场,那里面拿着小红旗,穿着红色志愿者服装的青年,在庆贺祖国生日快乐。
到了科技城,那些热闹都散了,只剩下冰冷的高楼大厦,还有那些加班的同行。
到了写字楼,将车停进车库,坐电梯上23楼,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进来。
先前给实验室的人都放了假,倒是没想到他一个人又回来了。
进门先脱掉外套,径直走到中间的电脑桌前去。
开机,点进实验数据,看着自己过往设计的机械模型,精密的公式,逻辑严密的理论规则。输入数字,进过特定的演算过程,就能得到答案。
机器不会撒谎。
盛雪兰的那些话,激他怨他责备他,他觉得烦,便不想再去想。
只是让自己的大脑不停止思考,被数据填满,到没有余力去伤感。
他重新给自己的ai设计程序,从模型图纸一点一点建立,最后大概雏形出来的时候,他看着电脑屏幕里的机器人,钢铁金属身体,平整锋利的切割面,冷酷如钢铁侠一般的设计。
不考虑美观,只考虑功能性,切除掉一切冗余的设计性,这是个偏工业型的机器人,锋利的纸裁刀,精密的切割程序。
按照预想材料做出来的话,可以切割金属,到化工厂进行一些高难度的切割工作。
因此它的外形就是一把锋利的大剪刀,剪刀座下是动力臂和基座,看上去有一种冰冷的可怕感。
这样锋利的刀刃,甚至能将人体也切割成两半,血肉骨头分离,也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看上去就会让人产生这样渗人的畏惧感。
实验室里,就这间还亮着灯,灯光下男人背影清瘦宽大,一件简单黑衬衫,手腕佛珠透出慈悲,电脑里的机械画面却又展现杀戮。
他没有那么好脾气,今晚这机器人的设计完全是发泄。
一手抵了抵眉心,纪忘舟有些乏味,松开键盘,揉了揉发酸的腕骨。
静了会,他目光一瞥,看见电脑屏幕里的机器人程序弹出一个小弹窗:[小剪刀提醒你,该测量体温啦!]
纪忘舟:……
他什么时候加进去这个功能的?
看看这风格搭吗?
拿着一把杀人剪刀的机器,用同样冰冷渗人的语音卖萌提醒你,该测量体温了?
纪忘舟觉得自己今晚不太清醒,默默把那个小弹窗关掉,保存设计,退出程序。
手搭在一旁电脑桌上,旁边是手机,他瞥了眼,才想起自己很久没看消息了。
“小银河提醒主人,现在已经快到十二点啦,不要工作了,快去睡觉哦。”
立在一旁窗台上一天没说话的小机器人这时倒是自动开始说话了。
眉都没抬,纪忘舟拿过手机,“不睡。”
小银河:“主人,你这样是不健康不好的,这样会影响肝功能排毒,还会加重心脏负担balabala,还会balabala,所以你一定要早睡balabala……”
“多说一句拔电源。”纪忘舟威胁。
小银河委屈:“呜呜,还是听玫小主人好,她就从来不会拔我电源,还听过我的话早睡……”
指尖顿了顿,纪忘舟看着微信消息里纪闻夏发来的消息,上面三条后,下午的时候还不知从哪找来了那张报纸原图发给他。
漆黑夜色里,他们并排站着的背影,这样看来她好小一只,他好像轻轻一抱就能整个把她拥进怀里。
他们也没有牵手,可是拍摄者似乎有心找角度,在这夜色模糊中,竟像牵着手。
唇角轻扯,他闭上眼,微微笑了。
指骨敲着桌椅,他有点散漫地回小银河话:“那把你送给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