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在微黄灯光下有流动的光泽,像绕水的丝带,很好看。
姜听玫盯着手腕上的手镯看了会,再抬头时发现林秋月已经不见踪影,她离开了。
拢了拢挎包,姜听玫起身,往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却被熟悉的大手拉住手腕。
他人半陷在黑暗里,只隐约可见薄唇和长睫,薄唇轻抿着,长睫低垂,目光是正在看她。
姜听玫对他笑笑,“怎么躲这了?”
知晓他,“刚刚不爱热闹,一散场就走。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有别的情人。”
纪忘舟无奈,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知道不是。”
“柏纵和我聊了很多。”他嗓音很低。
“我也看见了很多。”长指轻轻刮过她的耳畔,“他有不得已的理由,我无法责怪他。”
因为柏纵和他说,他给不起爱,而陶雨杉要的是爱。她若图的是钱是其他,他还能陪她。可是不是,他别无选择。
家里生意需要有依仗,而父母也早已经为他选好了联姻对象。
甚至他说,为什么不是在西欧认识的陶雨杉,如果是,那个时候他还能借着病和游学的话任性,和父母争取一个和谈机会,为他们争一个未来。
轻咬了下唇角,姜听玫回:“这已经是结局了,我们没法改变。”
“杉杉她也要订婚了,祝柏纵安好。”
目光垂下,盯着地上地毯花纹处的一块污渍,看了几秒,纪忘舟回过神来,他缓缓扣紧她的手,“好。”
拇指轻轻沿着她手掌纹路画下去,生命线,爱情线从此相交,他知道他的余生都会有她,此刻才觉得是多么来之不易。
“饿了吗?”他问。
姜听玫点点头:“饿了。”
“刚刚都忙着招呼宾客,没怎么吃。”
纪忘舟笑了下,牵着她往外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姜听玫抬眸看他,只看见侧脸轮廓,喉结突出,脸部线条挺括明朗,无论哪个角度都帅。
“谢谢老公。”
唇角轻扬,纪忘舟淡笑,之前还叫这个还害羞说肉麻呢,现在就这么熟练了,不过很好,他很喜欢。
出了明楼,走过花坛和草坪,到了停越野车的地方。纪忘舟帮她开好门,直接揽腰抱她上了副驾。
姜听玫耳朵烫得发红,偏某人还一脸正经,若无其事般。
目光掠过草地,她看见了不远处穿着淡紫色旗袍的林秋月,顿了顿,等纪忘舟上车后,她问他,“你知道林秋月是谁吗?”
手握上左手腕间戴的那个翡翠玉镯,质地光滑,种水似透明,这该是翡翠中最好的“水玉”。
结合这一年来发生的许多事,她那么聪明,稍加联想就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本来林秋月不来找她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把她加入备选名单。
而现在心底的名字已经烙印上,呼之欲出。
纪忘舟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侧眸看着自己的姑娘,她半低着头,耳边黑发落下来,眼睫纤长遮住眼底情绪。挺翘鼻尖和白皙皮肤,每一处都好看。
可却是有无法言喻的悲伤蔓延。
“项链。”他嗓音很低,怕她受伤,言简意赅地,“我查到的买主。”
唇角被咬得发白,姜听玫盯着不远处草坪上的林秋月,她似乎是要上凌家来的车离开了。
姜听玫不发一言,伸手扭开车门,她下车,高跟鞋踩在地上,印出一个泥印,她径直往林秋月所在的那地方走去。
纪忘舟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皱了皱眉,手松开方向盘,推开门,他也下了车。
关上越野车车门,他走过去,跟在她身后,不放心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姜听玫额角突突地跳,手里的玉镯压得手腕都向下。
她脑海里浮现出很多过去的事,父亲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用深情而珍惜的目光叫她的母亲月月。
他爸一直在找她,可是那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她的一丝讯息,原来啊,是早已经另嫁他人了,改了名换了姓成为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凌夫人,还有一个几乎和她一般大的女儿。
心口抑着发痛,姜听玫为她父亲感到不值。
走到林秋月身后,看着她背影,她喊她:“沈晗月。”
林秋月愣了下,像是很久才缓过神来,她转身看着面前倔强漂亮的姑娘,她的亲生女儿。
凌莎在旁听见这声,脸色变白了点,她有些警惕地护着自己母亲,也警惕地看着她。
纪凌阳吹着口哨呢,也停了,戛然而止,他有些惊讶,“大嫂。”
谢辞冬站在一旁,看见他们现在场景,想的是,该来的终逃不掉。
姜听玫一手揪着裙摆,眼睛微微泛红,她维持着冷静,问:“你为什么不敢认我?”
林秋月对她笑笑,笑容里有凄凉,“囡囡,对不起。”
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流出,她是万分悔恨的模样。
“你对不起我什么?”扯着唇角,姜听玫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杏眼里此刻是愤怒与绝望。
她逼问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不认我,我也接受。”林秋月一向平和温和的表情如被刀片划开,痛苦神色难掩。
“你最对不起的是我爸!”
“他苦等你那么多年,而你铁石心肠,从来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林秋月痛苦地闭眸,眼泪流了满脸,想起姜简军,心上便好似压了块大石头,痛至沉闷,喘不过气来。
他们年轻时也曾相爱热烈,才会有了姜听玫,可是后来命运捉弄,她失去他们的讯息,再也没有再联系。
“你……爸爸,他还好吗?”,捂着胸口,林秋月缓慢开口:“他还怨我吗?”
凌莎在一旁脸色煞白,她走过来挽住自己的母亲生怕她跌倒。
纪凌阳看着这场面,有些不知所措,焦急地给凌莎递餐巾纸。
姜听玫缓了口气,眨眨眼不让眼泪落下,“他走了,他死了。”
林秋月不可置信,“怎么会?”
“他明明也才四十多岁,怎么会!”
二十多年前,他们都很年轻,他们互相依靠,是最亲密不可分割的关系,而现在生死相隔,再也无法相见,妄论诉诸思念。
“难道你还会难过吗?”姜听玫直视她,“我爸死了,你当我也不存在好了,这样你可以彻底摆脱过去,没有我们,你不活得很轻松吗?”
“玫玫,原来你一直这样想我。”林秋月怔怔地看着她,她想起以前,她和姜简军相爱刚生下她的时光。
那时他们很穷,住在城里租的房子里,那房屋老旧,是在一片上了年纪的小区里,隔音差,路面也泥泞不堪,汽车经过,伴着一阵剧烈的鸣笛声而来的是飞扬的尘土。
他们的房间租在一楼,两个房间,客厅只有十平不到,采光很差,一天见不了几次阳光,而楼上晾衣洗菜的水都会透过那年久失修破烂的水泥地板流下来,滴答滴答声不停歇,浸透他们晾在走廊的衣服还有其他东西。
彼时她刚生产,怀里抱着她,身体虚弱,她只能站在窗边看着姜简军出去做力气活挣钱,挣她的女儿的奶粉钱。
他们生活在偌大的城市里,奔波苦累都有盼头,为了一个家,为了和她爱的男人所组成的那个家。
姜简军早出晚归,却很爱她,会在早上出门之前熬好给她补身子的鸡汤再走,也会在夜晚给她带她喜欢吃的酸梅。
最难熬,身体虚弱至疲软的日子里,他们蜗居在城市角落,阳光照不到,都是互相依靠着彼此过来的。
那个时候,姜简军太忙,她也太累,甚至在生了女儿一个月后才意识到没有给她取名字。
阳光很好的一天,沈晗月照旧站在窗边目送他出去做工,怀中女儿呵呵地咧开嘴笑了下,声音很轻,她叫住姜简军。
“阿军。”
姜简军停下来,回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怎么了月月?”
沈晗月轻轻抓住怀中女儿小小的手掌,她笑起来,好看如纯白山茶花,“我们女儿还没有名字,给她取一个吧。”
姜简军挠了挠头,四下看了下,一时想不起来,他刚想说晚上回来再商量吧。
沈晗月便叫住他,“你听。”
檐下水声滴答,同以往任何时刻一般没有什么不同。
沈晗月却把目光落到门前缝隙里一株从泥泞里长出来的玫瑰上面,奢侈温暖的阳光轻吻着那羸弱玫瑰植株的一个小花苞。
点点玫红缀在绿色枝头,沈晗月知道这朵玫瑰会盛开,也被太阳偏爱。
“就叫听玫吧。”她轻轻开口。
世人爱用眼睛赏花评判,可她那时知晓,要等待一株玫瑰的花开,需要用心,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听。
……
他们熬过那么多苦难,可最后还是分离,不得善终。
林秋月心痛如刀绞,“你不知道我和你爸爸经历了什么,我不怨你恨我。”
掐着手指,姜听玫问:“经历了什么重要吗?结果不都是你抛弃了我和我父亲,甚至他等到死也没能等你回头看他一眼吗?”
林秋月俯身重重咳嗽一声,咳到肺腑都扯着痛,“你六岁的时候我认识了凌博延。”
“家里因为一些变故急需要用钱,所以我向凌博延求助。”
“他也给了我钱,助我们度过了那难关。”
“可是后来,他把我圈禁在他身边,不让我去找你们,他编造很多谎言,他骗我,说你死了,说阿军他不再爱我也已经离开了。”
“我只能跟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峙绝望,我找不到有关于你们的任何讯息。”
他家族势力很大,能隔绝一切消息,让姜听玫和姜简军消失在沈晗月的生命里。
而那时候,姜简军也确实是走了,因为听到一些恐吓消息,他们离开城市回了宛岸老家,从此两人相依为命。
“凌博延说他爱我,可这是可耻卑劣的爱!”
“这不是真的!”凌莎捂住耳朵站出来,忍不住低吼出声,她觉得悲凉可笑,原来这是答案,这就是她妈对自己对父亲总不喜欢的原因。
从有记忆以来,林秋月对凌博延的态度便是疏离冷淡,无论她父亲对她多好,她似乎从不会回应,而连带着她对她的态度也是冷淡。
小时候凌莎想不明白,以为是自己感觉出错,她努力说服自己母亲是爱她的,也让自己去爱她,她做到了,可她母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原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凌博延因为疯狂偏激的爱,所以设计拆散了一个家庭,夺走了沈晗月,最初的几年是禁锢她的自由留在他身边,后面松了些,却也会派人跟她,时时刻刻都要掌握她的消息。
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已经满到溢出来,甚至于浪费的程度。凌家太太,所有爱意温柔都献给她,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没有她的允许也没有要过她。
甚至于教导前妻的女儿要爱她,把她当亲生母亲去爱,比所有人都爱,甚于一切。
在凌家,她衣食无忧,有享不尽的财富,从来不用亲自干一点活,所有的物质给她提供的都是最好的。
无论在外人还家丁眼里,凌博延对她都是言听计从,无微不至,爱至荼靡。
可构建这些的基础,却是谎言和欺骗。
所以注定,林秋月不爱凌莎,不爱凌博延,亲生女儿也不爱她。
闭上眼睛,恍惚间近二十年时间从指缝流失,一柄锋利刀刃捅破这一切,鲜血淋漓。林秋月强撑着抓住旁边一颗树的枝干方不至于跌倒。
“囡囡,妈妈一直爱你。”眼泪流下,滑过唇角,咸而涩。
阳光从树叶罅隙落下,斑驳映照在摇晃草叶的土地上,所有人沉默着,似乎悲伤定格。
原来最残忍不过真相。
凌莎捧脸哭得肩角不住抽动,她曾因为偏爱不满就去争纪忘舟,也只是为了自己母亲,她嫉妒姜听玫,嫉妒她轻易就能得到自己母亲的爱,所以要和她去争。
而现在事实告诉她的结果是,她母亲不可能爱她,因为自己做过畜生般行为的父亲,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人。
她捂住眼睛跑开,不愿相信。纪凌阳也跟着去追她。
谢辞冬站在不远处,看着现在的场面,心底平静扎了根刺进去,冷风浸透,冷彻的难过。
她走上前去,还没靠近姜听玫。
姜听玫就退后一步,高跟鞋不稳,崴掉了脚跟,突兀疼痛传来。她弯下腰,捂住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觉得可笑,她无人可怪,父亲爱母亲,他心甘情愿等不到她回头,死也不后悔;母亲曾经爱父亲也很爱她,却被一个疯子拆散,囚禁她许多年,他们被迫分开。
而他们在此歇斯底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不在场,他甚至不知晓分毫。
肺扯着胸口疼痛不止,姜听玫勉力直起背,她转身踩着那断了跟的高跟鞋瘸着脚,深一阵浅一阵地往回走。
她声音很轻,却清晰,“不怪你了。”
她无人可怪,命运如此。
可还是委屈,眼泪不听使唤掉个不停。
谢辞冬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她回头又看了看林秋月,平日优雅温柔的女人此刻满脸的泪,神色里尽是绝望痛苦。
她心疼地喊了她一句:“小姨。”
脚一歪,断了跟的鞋脚尖扎进地里,姜听玫一个趔趄不稳直接半跪着栽在草地上。
膝盖摩擦着草茎,平时柔顺的小草竟也会如刀割,割在皮肤上,出了血,有疼感传来。
她听到谢辞冬的那声小姨,才将所有串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去榆城,得到谢辞冬的帮助也是林秋月的嘱咐。
扯着唇角,她轻轻笑,觉得好讽刺啊。
没过几秒,她重新闻见那清冽佛香。而后察觉到他的靠近,无限疼惜,下一秒她落空。
落入他的怀抱,他横抱起她往回走,走向越野车的地方。
不过一个电话功夫回来,纪忘舟就发现自己的妻子跌在草地里,眼泪流了满脸。
“对不起,阿玫,疼吗。”
姜听玫闭上眼,脸贴近他胸膛,手抓住他西装外套,安静无声,她不说话,已经觉得得到救赎。
白色尖顶教堂风格的别墅建筑被抛在身后,那些在她过去记忆里停留扎根的人也远去。
越野车驶过林荫下的柏油路,路过声响惊起一圈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