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纪琮终于也尝尝趾高气扬从正门进去的滋味了。这朱漆渲染的高门大户,单从外头看就盛气凌人,平头老百姓总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才敢往里迈步。
果然没人拦他,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守卫还冲他讨好地笑了笑,试图给这位走马上任的新科状元留个好印象,日后也好照拂一二。
纪琮目不斜视,一撩衣袍的下摆就阔步走进去,姿势利落潇洒,风流倜傥的阔公子范儿立时就显露出来。
“琮儿回来了!快,你母亲和哥哥都等着你呢。”纪戎亲自殷勤地迎出来,拢着袖口,上来就伸手想把纪琮揽过去。
纪琮一侧身,不着痕迹避开,一垂眼,就从一边的抄手长廊走了,并没有向纪戎打招呼的意思。
纪戎的面色有一瞬间僵硬,勉强维持着慈父的嘴脸,“快些随为父进屋,饭菜已经提前给你温上了,这会儿正好。”
纪戎像看不出来纪琮的抗拒和无视似的,打定主意要把他拉过去一同用膳。
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功夫琼林宴就要开始了,皇上亲自设宴款待今年的学子,届时赏赐官职也是八.九不离十,纪琮倘若得个什么有实权的官职,也能把这眼看大厦将倾的纪府扶起来。
他心里清楚皇上已经看纪府不顺眼许久了,诚亲王这般不忠不诚的姻亲在前,又有他三番五次在政事上出纰漏在后,叶晋南的耐心即将告罄,随时可能找个由头让人把他替换下去。
朝廷官员没几个是光杆司令,三三两两结个小团体再正常不过,朝堂上甫一有些风吹草动就忙不迭各自抱团,倾轧打压政敌。
这户部侍郎的位置他坐的够久,头上有户部尚书那老匹夫压一头,下面还有一帮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错眼地盯着他每一步,就等着他什么时候出错一举把他拉下来呢。
他们这样的人,行差就错是最要不得的了。
伴君如伴虎,谁也说不准皇帝哪一日翻脸不认人,连以往的交情也不再认了。
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一直对皇帝有用,那就须得世世代代有可造之材呕心沥血为皇家卖命才是。
不是他这个做父亲一碗水端不平,实在是……唉,不提也罢。
瑾儿三个眼前三五年是成不了气候了。与其把赌注全押在嫡子身上,纪琮这匹半路杀出来的黑马更值得他青眼有加。
“不必了。我在外头喝了不少酒,此时头昏脑胀,想必要辜负父亲一番美意了。”纪琮不疾不徐说着,还照着文人的礼仪朝他拱了拱手。
“你我父子二人不必如此见外。”纪戎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要把纪琮扶起来,纪琮闪到一旁,眸光清冷疏离,浑身紧绷,流畅刚毅的面部线条愈发僵硬了。
“父亲的好意儿子心领了,只是今日醉酒,此时昏头转向,等来日灵台清明自然亲自来向父亲负荆请罪。”纪琮冠冕堂皇地说着,绕过影壁自顾自走了,再不看纪戎的脸色。
他快步回了他的小院,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取出一只简陋粗糙的笸箩筐,端到床板上底朝天倒过来,就有一只黑黢黢的布口袋掉出来。
这口袋是缩口的,两边分别有一条抽绳,从中间撑开,纪琮把他要紧的物件都装进去,第一个当然就是那卷奇书。
至于第二样,罗与欣从前送过易之绪的孤本,拿出来一看还是原本的模样,唯独边边角角略微卷翘起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少被主人翻阅,书页都翻起毛边了。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这儿了。
纪琮把布口袋藏好,起身四处打量这处住了十年有余的院落。
倘若娘亲没死,纪戎也不会眼睁睁看他们母子艰难度日吧?纪琮心神恍惚一瞬,倏尔嘲笑起自己的天真来。
纪戎这样唯利是图的小人,怎么可能在温香软玉在怀之际兼顾他们母子呢?
温香软玉……
纪琮的神色莫名憧憬起来,瞳孔微微动了动,有莹润的水光闪烁。
很快,用不了许久,他就不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罗与欣,他把这三个字在舌尖上反复咀嚼,顿时就有些心潮澎湃的意味。
“罗与欣,我的妻。等我,接你回家。”纪琮神经质的笑笑,又三两下把那本策论翻出来,死死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墨蓝色的封面,温情脉脉,像是在抚摸情人的头发。
今年的琼林宴设在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分。
叶晋南一身金黄龙纹常服,在一众肱骨重臣的簇拥下进来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元殿里原本还翘首以待的众人排山倒海地匍匐在地,口中高呼万岁。
不知谁在后头一伸手,人群中不怎么显眼的纪琮被推到人群之前去,完全把身形暴露在叶晋南面前。
纪琮从善如流,并不曾露出手忙脚乱的窘态,反倒给叶晋南留下个进退有度的好印象。
“平身。”叶晋南虚扶一把纪琮,纪琮赶在叶晋南碰到他之前站起身,不卑不亢站着,周身显出王公贵胄之后也不一定有的清贵。
不错,清贵。
平心而论,叶晋南还是相当赏识这外甥女婿的。否则只管把他这状元的名头扣下来就是,也就没有如今大出风头的纪状元了。
“纪爱卿可是我云夜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叶晋南神色间颇为欣慰,他拟的题目剑走偏锋,问的是前朝因何灭国,明确要求给出防患于未然的法子来。
他自然知道这题目敏感,不过选贤任能是开恩科的目的所在,针砭时弊都做不到的人,日后也难有作为。
他可不需要只会溜须拍马,欺上瞒下的冗官,是以此次的题目才如此别出心裁,直把考生唬的一愣一愣的。
“承蒙皇上抬爱,臣理应为皇上肝脑涂地。”纪琮施施然跪了下去,恭恭敬敬朝叶晋南磕了三个头。
“爱卿快快请起,今日没有外人,各位不必拘束。”叶晋南朝龙椅走过去,一挥手,示意宴会开始,就有长袖善舞的舞姬一字排开,轻纱遮面,娉娉婷婷跳起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