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站在电梯里，忐忑不安。
心里不是小鹿乱撞的事儿了，简直就是史前巨鹿成群结队地玩悬崖飞渡！
毕云霞之前一时气话，说如果你拿了第一名，就在办公室里……爬。现在她会兑现吗？应该不能吧！但是万一她真要爬该怎么办？
方程很清醒，绝对不能让毕云霞兑现承诺，让第一组的主编在办公室里爬，这公司还有待下去的可能吗？吵架吵急了什么气话都有，谁当真啊！进了办公室以后就啥也别提，装失忆，装无辜，放她一马也放自己一马就得了！
电梯到了。
方程走到毕云霞的办公室门口，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咚咚咚！
“进！”毕云霞的语气满含怒气。
方程推门进去，又把门从身后关上。
“毕老师好！”方程客客气气，但笑容还是比较僵硬。
“你之前买视频设备了？”毕云霞黑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发票有吗？”
方程从兜里掏出发票，恭恭敬敬递过去。
毕云霞不吭声，从抽屉里掏出一张报销单据来，刷刷刷签完，“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拿着这个，去财务领钱。”毕云霞道。
“多谢多谢！那老师您忙，我先走了！”方程抓起单据，转身就跑。
“慢着！”毕云霞喊。
方程战战兢兢回头，挤出微笑，心说领导您又有啥事儿啊？
“上次的赌约，还记得清楚吗？”毕云霞恶狠狠地瞪着他。
“记、记不太清了……”方程装傻充愣，“领导我给您赔个不是，实在对不起，我上回确实有点没大没小了，顶撞了您，您身居高位肚量大，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您先忙……”
“闭嘴！”毕云霞表情阴狠，一字一句地说，“我上次说的是，如果你能拿第一名，我既给你报销视频设备的费用，还要在地上爬一圈。”
方程后背上汗都下来了，心说领导你是不是傻啊，你不提我不提，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干嘛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呢？大家都成年人了，装糊涂的技能还没有点满吗？
毕云霞一脸大义凛然，两眼瞪得像牛眼，“我这个人说一不二，说爬就爬！你把门锁上，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赌约，我不希望别人看到，也希望今天在这屋里发生的事情你能烂肚里，别往外瞎说。”
“哎呦领导！”方程赶紧把门锁上，这要是有个人正好推门进来可了不得，“您可饶了我吧！吵架都是一时气话，本来就是我顶撞的您，我有错在先，您要真是爬了……”
毕云霞根本不听方程说话，直接一推桌子站起来，紧接着二话不说趴在地上！
真爬了！
卧槽，您来真的啊！
方程脸都白了，脑子里嗡的一下，赶紧跑过去搀扶。
“起开！”毕云霞怒气冲冲，手脚并用，绕着墙根继续爬！
办公室不大，她用几秒钟就爬了一圈，站起身来，已经满面通红，板着脸拍拍手上的灰尘，也不看尴尬地站在一旁的方程，坐回老板椅。
“行了，我的承诺都兑现了，滚吧。”毕云霞挥挥手。
方程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转身走向门口。
刚摸到门把手，他又停了下来。
紧接着，方程忽然趴在地上！
毕云霞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毕老师，您爬一圈，我也爬一圈。我不是跟您客气，这事儿确实我有错在先，真要是论谁错，顶多咱俩一人一半。您这样我过意不去。”方程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办公室开爬。
毕云霞坐不住了，过去弯腰扶他，“你给我起来！打赌是我输了不是你输了！”
方程不管不顾，花几秒钟时间绕场一圈，这才站起身拍拍手，“您忙，我先走了。”
毕云霞拧着眉头，看他的眼神有了变化。
“方程，你坐下，我跟你好好聊聊。”毕云霞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
方程一怔，“好嘞！”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
毕云霞没坐，居然从墙上的茶水机里接了两杯热茶，一杯放在方程面前，一杯放在自己桌上。
“该道歉的是我。”毕云霞面无表情在桌后坐下，但语气完全没有怒意了，“平心而论，我之前对你的态度确实很恶劣。”
“严师出高徒！恶劣点好！”方程果断拍马屁。
毕云霞居然给自己道歉？眼前这位真的是毕云霞吗？毕老师您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你不用拍我马屁，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交心地聊聊。”毕云霞叹了一口气，“我昨天晚上一直到三点都没睡，盯着天花板，反思我自己，我可能是把年轻时候的一些负面情绪转嫁到你身上了。我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所以对关系户有天然的憎恶，甚至可以说，恨得咬牙切齿。”
方程一怔，眨眨眼望着毕云霞，等她说下去。
“我最初的工作不是做自媒体，是当娱记，娱乐记者。进了一家芝麻小的公司，公司没啥资源，全靠自己拼。当时我很年轻，穷的要死，但是有干劲，冬天去北方蹲想采访的人，早上买四个馒头两瓶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在楼底下等采访对象出来，下着雪就在那啃凉馒头吃，一站就是一整天，膝盖冻坏了。”
“当时我有个同事，是公司一个主管的儿子，和我是一样的业务。但是他从来不出去蹲对象，在公司里打游戏吃零食，舒舒服服。每次我辛辛苦苦约到了采访，主管就来给我说，小毕，你业务不熟练，让我儿子跟你一起去这个采访。”
“这不是明抢吗？”方程惊了。
“就是明抢，一开始还安排我们两个一起采访，后来干脆直接让他儿子上，把我踢开，报道登出来没我名字没我照片，我成了空气，我成了垫脚石。于是我就辞职了，我那些年的辛苦全白费，没挣到几个钱，机会全被关系户挤走了。”毕云霞表情落寞。
“后来我去了一家比较大的公司，做厨具的。开始很顺利，往上升了两级，手底下有二十多个人归我管。我本来计划在那家大公司干到高管层，这辈子就这样了。结果连续好几年，我卡在原位置不动，又是同样的戏码，我的功劳最大，但被关系户吃走。旁人纷纷升天，我固守原地。有一段时间我加班连续熬通宵，结果上厕所时昏迷了，眼前一黑就倒在瓷砖地上，脸摔得火辣辣。”
“当时我怕的要命，我以为身体累出了什么大病，我可能要死了。”毕云霞眼神游离，“我去请假，说我要休息两天，去医院检查。结果领导不批准，他儿子的项目还挂在我那里，我不干了他儿子就得赶工，关键是那半年都是我在跟项目，他儿子压根没工作，什么都不会。”
“领导说，小毕啊，轻伤不下火线，你不吃苦奋斗怎么往上升？我说我是公司业绩第一，我当了两年的第一，为什么我没有升上去？领导又说你要以大局为重，你手里那些项目忙完了，我给你放一星期的假，这段时间你再忙一忙。我说我不要，我要去医院，我要死了你怎么还让我工作？领导拍桌子发火，你就是死也得干完这个项目再死！”
“我们俩就吵了起来，我又哭又叫，最后我忍不住了，抄起杯子就泼了领导一脸，他指着我鼻子，说你要造反吗？我说你猜对了，然后抓起桌上的东西使劲砸他，连电脑显示屏我都砸过去了。那个领导抱着头缩在墙角喊人，但公司里的人都不想帮他。我把桌上的东西都砸完，就离开了那家公司。”
“干得漂亮！”方程说。
“当时确实很爽，但是我被那个行业封杀了。我去类似的公司，人家不要我。我多年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又全都白费。”毕云霞深吸一口气，几乎有些颤抖，“过年回家，除夕夜我跑到楼顶上去，四面八方都是烟花，整个夜空都是亮的。我心说我跳吧，但是想了想还是不甘心，我要是跳了，我不成了被那些关系户弄死的人了吗？我不是彻底被打败了吗？我不能跳，我得出人头地，我得让那些关系户看看，有本事的人究竟能爬到多高！”
“正好当时自媒体开始出现了，这个行业基本靠自己，内容好就出头，内容不好有关系也白搭。于是我就硬着头皮开始做。”毕云霞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手都有些发抖，“我的第一个账号，做的还是娱乐圈的内容。因为我以前当过娱乐记者嘛，对相关的路子都很熟，方便做。”
“很快我就拿到了一个机会，去北美的一个电影片场，待半个月时间，拍摄采访，帮他们宣传电影。那个电影有好多名角色，现在很火的那个光头你知道吧？他当时在那电影里演配角。整个电影投资几个亿，一上映肯定能火。我心说我的机会来了，这次机会抓住我肯定一飞冲天。结果万万没想到，我在那又遭到了关系户的打击。”
“有一个叫詹森的白胖子，管片场的器材。他根本不学无术，但是有资方背景，所以走后门安插过去了。我那时才知道全世界都有走后门，海外的甚至还厉害，因为詹森在片场压根就是呼风唤雨，连一些名演员都对他客客气气。”
“我在片场和采访的几个演员混熟了，他们有时候托我帮一些忙。我当然帮，要采访人家嘛！有一次主演的道具头盔太大了，需要换个小号的，我就去屋里找詹森。詹森正趴桌上睡觉，我叫他，说主演道具头盔太大了，有小一号的吗？”
“詹森看了我一眼，把裤腰带解开，他用手指着问我，这个够小吗？”
“我当时惊呆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接着我狂怒，把死沉的木头椅子抄起来扔过去，把他砸出了脑震荡。砸完我就离开屋子，怒气消了，委屈的要命，一边坐地上大哭，一边打电话报警。他这种行为在北美很严重，警方把他拷走了。然后主演找到我，跟我道歉，说没想到詹森是那样一个混蛋。为了表示歉意，我可以采访他一个小时。当时连顶级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都没拿到那么长的专访，我拿到了，事业开始起步。”
“我年轻的时候，无数次吃了关系户的亏。我对关系户恨之入骨，所以想把你逼走。”毕云霞的眼神集中到方程脸上，“但是，你好像和其他关系户不一样，你没有吃别人的功劳，你是真的很拼命在自己做事业，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一样。所以，我觉得是我错了，我要给你道歉。”
“方程，对不起。”毕云霞一字一顿地说。
方程心情震撼，简直肃然起敬了。
“毕老师，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方程诚恳地说，“刚刚听您分享以前的经历，我真的太佩服您了，您今天的成就都是吃苦受累打拼出来的，我作为后生晚辈，现在的心情就是四个字，肃然起敬！我完全能理解您的心情。咱们相逢一笑泯恩仇，以后在您麾下，我肯定好好干，多破几个公司纪录，给您长脸！”
“好。”毕云霞点点头，罕见地露出微笑，“方程，你努力工作，我会破个例，培养我的第一个关系户，就是你！”
方程一怔，“我？”
“我手里的资源会适度向你倾斜，我会把我懂得的东西都教给你。等我从主编位置上退下来，或许会指定你来接班。”毕云霞说，语气不像开玩笑。
方程放下茶杯，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鞠躬。
“毕老师，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方程道，“您不会从主编位置上退下来的，您只会往上升！”
“哈哈哈！”毕云霞笑了，望着方程的眼神满是欣赏，“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下周一过来，你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实习期这点成绩算什么啊？赛跑前的热身运动而已！”
方程离开毕云霞的办公室，走进电梯，心脏咣当咣当。
他对毕云霞的印象完全改观了。
原本他以为这老女人就是个灭绝师太、是恶魔、是反派、是想毒死白雪公主的恶毒王后。但当毕云霞在地上爬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不简单——真性情！一般人哪拉的下来面子真爬？但是她说到做到！
领导出丑了，自己是唯一目击证人，哪怕自己嘴很严，领导肯定也会猜忌。方程急中生智，自己也爬一圈，和领导一起出丑，就能洗脱嫌疑，也能让毕云霞消气。
没想到这么一急中生智，毕老师就敞开心扉了，说了这么多往事。
方程心里很清楚，现在自己和毕云霞的关系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本势不两立，现在有点关门弟子的意思。走进办公室之前，他打死都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要是现代有本《世说新语》，今天办公室里的事儿说不定可以录进去，上司和员工在地上爬，方程想想都觉得魔幻。
电梯门开了。
田妙站在门口，露出微笑。
“呦，你这是……”方程呆了呆。
“等你好半天了，你跟毕老师聊的挺长啊！”田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