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程言午休躺在床上还没清醒，就被陆也拉着起床，来到了秦三爷家里。

胡同里，秦三爷和秦三奶奶算是老住户了，两人在这住了接近半个世纪，工作结婚生子，几乎所有人生大事都在这个胡同里的房子里办成的。尽管儿孙们事业有成，也都准备了足够宽敞舒适的房子给他们颐养天年，可二老却说住不惯城里的高楼，只固守在这里，看着院子里木棉树上的花开了又落。他们在这街上年纪最大，也最热心，别家遇到什么事，不管多麻烦，自己也要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陆也的象棋是在秦三爷这学的，贺程萧的厨艺是秦三奶奶教的，贺程言更不必说，从小就被老夫妻抱在怀里哄着长大，因而三人和他们感情相当深厚，就像是亲生的祖孙一样，毫无隔阂。

贺程言和陆也走进秦三爷的院子，刚一进屋，就闻见鱼汤的鲜香味，陆也搬过小凳子坐下，刚要挑块鱼肉尝尝，就被秦三爷一筷子敲了爪子，“手还没洗就动筷子？小心被你奶奶看见了骂你！”

“奶奶才不会骂人呢，”陆也笑了一声，但也立刻出门洗了手，随后回来坐下，这时候三奶奶端了刚馏好的馒头出来，看见他们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这么久不见，小也和言宝又长高了。”

“是我们不好，这么长时间都没来看您和三爷爷，让您惦记。”这时候贺程言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馒头，“以后有空，我们肯定经常来。”

“没关系，奶奶知道言宝和小也学习紧张，奶奶没怪你。”三奶奶伸手理了理贺程言头发，笑得亲切，“快坐下吃饭吧，我知道你们刚考完试，特意去菜市场买了条大鲫鱼给你们补补身子，快来尝尝这鱼汤怎么样。”

她说完，给他们一人盛了碗鱼汤。贺程言和陆也接过来碗，也没客气，埋头就喝起来。

头顶上挂着的老风扇吱呀转悠，扇走了夏日的燥热，喧嚣尘世被隐藏在清凉一隅之间，悄然收敛，只剩下那四张老旧的木板凳，那蓝白瓷碗里盛着的鱼汤，还有喝汤时发出的呼噜呼噜声，混合着屋外聒噪的蝉鸣，热闹，却也安静。

吃完饭，三奶奶又把锅里的鱼汤盛在饭盒里，让贺程言拿着：“今天你哥和程南没来，这个你回家热一热，让他们尝尝，程南那孩子我还没好好看过他呢，赶明儿你带他过来一趟，奶奶再做好吃的给你们。”

“奶奶你偏心眼，做好吃的都不想着我，”一旁陆也半个身子都趴在贺程言身上，在秦三奶奶跟前撒娇，“我不管，我也要。”

“知道知道，哪回少了你的？”三奶奶笑着摸了下陆也的脑袋，“瞧咱们小也长得多快，这一眨眼功夫，奶奶踮脚都碰不到你头了。”

“是奶奶喂得好啊，”

陆也朝三奶奶笑笑，接着就被秦三爷揪着了后领。“吃完饭了，来跟老爷子我下一局，上学的时候老是下一半就走，这回可得下个痛快。”

“哎哎哎哎哎爷爷您别走的那么快，我看不着路，跟不上您呐！”

秦三奶奶看着被揪着后领拖走的陆也，无奈地摇头笑笑，然后望向贺程言：“他们俩去下棋了，要不言宝，帮我拾掇拾掇东西？”

很老旧的红木箱子在院子里打开，岁月尘封的味道便扑鼻而来，贺程言帮着三奶奶把衣物和被褥拿出来，放在外面晾晒。过冬的衣服和被褥夏天拿出来晒晒，一整个冬天也不会发潮。贺程言晒好，然后在三奶奶身边坐下，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照片，“奶奶，这些是您和爷爷的照片？”

“是呀，”三奶奶看着那张已经有些掉色的黑白照片，脸上的笑容慈祥又满足，“这是我和你三爷爷在城里的老相馆照的，那时候他本来带我去城里下馆子，回来的时候图新鲜，非拉着我花这闲钱照相，还说以后每年都要来照一张攒起来，等老到走不动的时候，就把它们拿出来看看。”

她说完，随后把照片给贺程言看，“瞧瞧你爷爷，别看现在这么瘦，年轻的时候可壮了呢，像头牛！”

照片里，青年时期的秦三爷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站在那里，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两道乌黑的剑眉十分显眼，他有些拘谨地看着前方，一脸紧张，衬得身边那个娇小的女人笑容愈发恬静愉悦。两人手拉手站在一起，即便已过去多年，还是能从这张照片里看出他们的亲密和幸福。

贺程言把照片还给了三奶奶，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艳羡：“您和三爷爷感情可真好，我们大家都很羡慕你们。”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各自看对眼了，然后说开了就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嘛。”秦三奶奶开心地笑出声，“虽说年年岁岁柴米油盐酱醋茶，免不得勺子碰锅沿的时候。可心里认定了就是他，那就这辈子就是他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放手的。只要认定是这个人，别说一辈子，就是下辈子，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过嘛。”

她说着，目光望向那个正在树下下棋的老人，眼里溢出的依恋，似乎比晌午的太阳还要炙热，把贺程言心头也熨得烫起来，随着秦三奶奶的目光，贺程言看向蹲在树下的陆也，全身血液，竟又开始不受抑制地疯狂叫嚣。

叫嚣他那不可见天日的感情，那汹涌却始终困在囚笼间无法释放的欲望。

在灿烂得近乎是刺眼的阳光下，贺程言托着腮，几乎是痴迷地注视着那个在树下的少年。

他很清楚，自己跟陆也的结局永远不可能像秦三爷和三奶奶那样圆满。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在这个夏日里天真地大梦一场。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渴望，渴望陆也的目光会投向他这边，渴望能在这个夏日里痛快地热恋，渴望自己长长久久与他厮守，像所有拥有爱情的人一样，在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里，携手一起完成相爱的使命。

可是现实实在令人沮丧。他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在艳阳天下，偷偷地看，偷偷地享受作为兄弟所带来的亲昵和暧昧。

除此以外，胆小一无所有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连坦白的勇气都没有。

“言宝，言宝？言宝你怎么了？”

秦三奶奶的呼唤把贺程言从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贺程言回过神，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奶奶，您叫我？”

“你这孩子，被太阳晒迷糊了？”秦三奶奶笑着递给他一个小包裹，“这个包裹系得太紧了，你帮奶奶打开罢。”

“哦哦，好。”

打开三奶奶递过来的小布包，差点没被里面金灿灿的光芒闪了眼睛。深蓝色的布摊开，里面放着一些首饰：金子的小耳坠，珍珠的押发，一对银丝绞的镯子，还有一块怀表等等……在阳光下闪得灿烂，“这是我娘给我留的嫁妆，还有老头子那时候送我的礼物，”秦三奶奶笑着说，“把它们压在箱底快二十年了，也让它们见见太阳吧。”

她仔细地挑拣分类，把这些首饰一一拿起来，摊开在手心里看，拿一件就说一件围绕这首饰发生的往事。她掂了掂手里那枚小小的翡翠戒指，有些遗憾地看了贺程言一眼，转而叹道：“要是我们家言宝是女娃娃就好了，要是言宝是女娃娃，我就可以把这些送给你，给你当嫁妆。”八壹中文網

贺程言被说得脸有些烫，刚要开口，就被凑过来的陆也打断了：“奶奶您这是干什么呢？给金镯子晒太阳呐。”

他边说边搬了个马扎，坐在贺程言旁边揽住了他肩膀，贺程言向后缩缩脖子，却还是由着陆也靠着他，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听三奶奶说话，“是啊，刚才还说呢，要是你俩是女孩就好了，你俩要是女孩，我就把这些送给你们当嫁妆。”

“真的啊，那谢谢三奶奶了，”陆也笑道，“其实不用当嫁妆也可以，以后我们找了女朋友就带来瞧您，您到时候可以给她们当礼物啊。”

“陆也你胡说八道什么！”

贺程言有点心塞，转身锤了他肩膀一下，却让三奶奶和赶来的三爷爷乐了：“以后陆也找媳妇，那可得找个心眼实的，不然俩鬼灵精碰在一起，那可没安生日子过。”

“爷爷你说的没错，”陆也点点头，“不过不仅仅得实诚，我以后的对象啊，必须得是勤俭持家，温柔体贴，还能烧一手好菜，让我每天回家就能吃上热乎的，这就够啦。”

“还这就够了，你倒是想的挺美。”秦三爷拿烟杆敲了下陆也的脑袋，转头又去问贺程言：“言宝呢？言宝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啊？”

贺程言有些懵，眼睛却开始不由自主往陆也那边瞟：“嗯……这个，我，我还没想过呢。”

“咱们言宝是要考大学的，重心肯定在学习上，以后考上大学就会找的。”秦三奶奶摸摸贺程言的头发，替他解围，“言宝这么懂事，以后他对象肯定也是个好孩子。”

“没错，言宝我是放心的，”秦三爷附和道，“倒是陆也，就你这个不靠谱的样子，以后怕是难找哟。”

“没有！”

这时候贺程言忽然抬起头，大声反驳：“陆也人很好的！他！他挺靠谱！”

“……”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树上的知了在疯狂鸣叫，叫声回荡在院子里，仿佛是在提醒贺程言，刚才的他是做了一件多幼稚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三爷被他这过于激动的样子逗笑了，拍着贺程言的背打趣道：“言宝惯会护着小也！我这还没说什么呢，就和爷爷我叫起板来了！”

“没有。”贺程言腾地红了脸，连忙摆手否认，“我没有和爷爷你……”

“爷爷说笑呢，他当然知道你没有，”这时候，陆也一把把他揽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别人，他才不会这样开玩笑逗你玩呢。”

他看着贺程言红扑扑像桃子一样的脸，忍不住又伸手，像揉面团那样对他的脸揉揉又搓搓，贺程言在那里唔唔地叫唤，连忙向三奶奶投去求助的目光，三奶奶见他俩这样闹，便摆摆手笑着说：“行啦，外面这么热，就别在这里闹了，冰箱里还有西瓜，咱回屋吃西瓜去。”

“好耶！”陆也放下手，随后贺程言便使劲打了下他的背，陆也跳起来又还了下手，于是两个人就这样边走边打进了屋，秦三爷看着他俩，吸了口烟袋，目光若有所思：“这俩人，双胞胎也比不得他俩亲，天天贴在一起，也不嫌热。”

“男孩子嘛，又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亲近的。”

秦三奶奶站在阳光下，看着他们，依旧笑得温柔。

“更何况，和喜欢的人在一处，不管多冷多热，那也是不嫌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