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之后,天越来越热,然而就在这人人都想钻进冰箱里面的大热天里,程南感冒了。
“39度!怎么烧成这样!”
贺程萧看了眼刚从程南胳肢窝里拿出来的温度计,被那温度惊得差点没把温度计摔了。他赶紧放下温度计,随后让贺程言去打盆水过来,这时程南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对贺程萧说:“不就是发个烧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在这里嘴硬,你看看这都烧到多少度了,”贺程萧伸手探他的额头,“让你贪凉快洗冷水澡,还跟着陆也他们一起闹,你看看,冻着了不是?”
听见贺程萧在这儿埋怨,程南拿过枕巾蒙住了自己下半张脸,表示不想和他沟通。
今年夏天热得吓人,但家里面的空调已经是老古董,嗡嗡嗡响半天也制不出多少冷气来,贺程言和程南两个人热得难受,于是趁着贺程萧不在家,打水在家里泡冷水澡,正巧陆也来了,就跟着洗,洗着洗着就在院子里玩水,闹了这么一遭,把院子和自己泼得湿透,连擦也不擦干就又跑到空调底下吹风,这样一来二去,从小身体就不怎样的程南,当天晚上就发起热来。
旁边贺程言把毛巾放进掺了点老白干的水里,把它浸湿后拧干,然后一遍遍在程南身上擦拭,“哥,程南这么烧着也不是个事,要不去诊所把小李大夫请来给他打一针吧,打一针再吃个药,一晚上就好了。”
“我不要打针!”
此时躺在床上烧得迷糊的程南听见打针两个字,忽然激动地抓住贺程萧手臂反抗:“我宁愿烧死,也不要打针!”
“说什么胡话呢!”贺程萧竖起眉头拍了下他前额,“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要是不打针,万一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怎么办?”
“我不管,总之我就是不要打……”程南瘪瘪嘴,眼眶红红的像是快要掉眼泪,“我不要打针,不要打屁股……”
说着说着,他真的就抓着贺程萧衣服哭起来,一张俊脸上哭得全是鼻涕眼泪,再加上烧得通红的两颊,显得又可怜又滑稽。贺程萧与贺程没料到程南会哭,还哭得这么厉害,一时间都慌了阵脚。“好好好,咱不打针,不打针,哥刚才跟你闹着玩呢,咱不打针,吃药,吃药。”
贺程萧坐在床边,伸手抹去程南的眼泪,温声细语地哄着,贺程言在一边连忙附和:“对对对,吃药,吃药。吃了药就好了,就不用去打针了。等你好了,二哥就带你去吃雪糕,吃多少都行,好不好?”
“……嗯。”程南缩在被子里,说话还在抽抽搭搭,“我、我要吃最贵的。”
“……”
既然都已经亲口承诺下来,那贺程言也只能是答应。喝了点热水后,程南就疲惫地睡下,贺程言给他盖好被子,随后在桌上做作业。刚写完一道数学题,他就听见陆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听说程南感冒啦?没事吧?打针了吗?”
“嘘,”贺程言竖起手指放在嘴边,让进来的陆也小声点,他朝床边努努嘴,压低声音道:“没打针,他害怕针头,死活不愿意,我哥就去买药去了,才刚睡下。”
陆也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程南,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抖落自己的t恤,“遭罪了,这夏天感冒可不好受,瞧程南这脸红得,都快成猴屁股了。”
躺在床上的程南紧紧皱着眉头,脑袋不老实左右摇晃,似乎是听见了陆也的话,被他吵醒了。两人赶紧凑上前,却听见程南在那里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贺程萧……贺程萧……”
他小声又急促地地呓语,脸上透着痛苦和不耐,似乎是做了噩梦一样,陆也咂咂嘴,颇为惊奇:“我就说萧哥平时那副凶了吧唧的样不行吧?瞧把程南吓得,睡觉都想着他。”
贺程言没说话,只拿毛巾擦去程南额头上的汗珠,再小心地拍了拍他,让他重新恢复安眠。
等到程南再次睡熟,他们就去了客厅里,陆也此时已经热得浑身是汗,抱着客厅里的电风扇不撒手,“我说,这屋子这么热,怎么不开空调啊?”
“这空调时间有点久了,耗电不说,吹出来的风也不怎么凉,所以能不用就不用,哥说今年先凑合凑合使着电风扇,等明年就换一台新的。”贺程言坐在小凳子上,拿起笔开始写题,“你要是嫌热就先回家吧,反正我哥一会就来了,程南也睡了,这里没什么事。”
“这话说得,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啊,”陆也把风扇对着贺程言,然后又拿起沙发上的小扇子给他扇着后背,“天这么热,你在家里学习就吹个风扇怎么受得住啊。要不你来我家学吧,我平时在修理厂也不在家,家里就我妈一个人,绝对安静又凉快。”
贺程言想也没想就立马拒绝:“不用了,我没那么娇气,再说了我家又不是没风扇,不用那么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家到我家不就几步路的事吗?再说了我没说你娇气,这不是看你在这热得难受想让你凉快点嘛。你学习是头等大事,咱不能因为硬件设施不好就给别人落下了啊。”
贺程言转过头,眼神凉凉地看着他,“你是觉得我没空调吹就考不上大学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陆也咽了口口水,明明屋子里跟桑拿房似的,他却感觉自己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他赶紧把风扇又往贺程言那边移了移,又使劲扇扇手里扇子,顺便低头承认错误:“我真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让你凉快点。”
贺程言头也不抬,自顾自做着数学题:“嗯。我现在挺凉快的。”
“那你不想天天这么凉快吗?你要是去我家学习,我天天给你扇扇子。”
贺程言手里的笔一顿,但立马又动起来,“这可不行,你每天那么忙,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累着。”
“不累,真不累,”陆也挺直腰板,“我这几天因为惦记这事晚上都睡不着,要是你答应了,我这失眠的毛病就好了,那我干什么都不累。”
贺程言心里一动,手上写字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陆也察觉到他的动摇,连忙乘胜追击趁热打铁,搂住他的脖子晃了几晃,“言宝你就答应我吧,我跟我妈都没意见,就等你一句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干嘛那么见外,就答应呗言宝,言哥,哥!哥哥!”八壹中文網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被陆也这么一抱一摇,贺程言大脑瞬间成了一团浆糊,光速卸甲投降。他赶紧推开陆也,给自己争取点呼吸的余地,而陆也见他答应下来,开心地呜呼一声,随后拉着贺程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干嘛去?”
“把你书搬过去啊!给你拾掇拾掇!”陆也兴高采烈地回答,“收拾完咱们去小卖部买冰棍吃去!”
“那么急干嘛,我又跑不了。”贺程言拉住陆也的手,“明天再收拾也不迟。”
“那不行,万一明天你反悔怎么办?”陆也生怕他耍赖,“早搬早放心,不让我又得吊着心脏睡一晚上。”
这时候,贺程萧已经拿着药回来了,他看见陆也在这,问道:“你最近不是一直在修理厂忙得热火朝天的吗?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今天师傅放了我一天假。”陆也回答,随后又给他说了贺程言去他家学习的事,贺程萧自然是没意见,于是陆也抓起贺程言的手就往门外跑,“那我和言宝就先上我家收拾去了啊,吃晚饭的时候再过来!”
“这俩人,跑这么急干什么?”
贺程萧看着两人着急忙慌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屋子。
屋里,程南已经醒了,正瞪着眼睛无聊地盯着天花板,贺程萧走到桌子前把药放下,调侃他道:“怎么不玩手机了?平时没我在你不玩的挺勤的吗?”
“头疼,不想玩。”程南这时候懒得跟他拌嘴,只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精神完全已经萎靡。
平日里怼天怼地的野猫崽子突然就蔫了,这让贺程萧觉得挺新奇,他冲了药让程南喝下去,程南捧着杯子一口气把药灌下去,随后拿水漱口,一句话没说就又躺下了。
贺程萧凑过去,碰了碰他还烫着的额头:“你不嫌苦啊?”
程南摇头,“我不怕苦。”
“幸好你不怕,”贺程萧坐回去,煞有介事地说,“不然这又怕黑又怕老鼠还一听打针就哭的,旁人知道了,肯定得笑话你。”
“贺程萧你是不是人?我都生病了你还这么笑话我,你……”
话还没说完,程南嘴里就被塞进一个硬硬的东西,带着清甜的葡萄味,把药的苦都消解了大半,他转过头,看见贺程萧笑眯眯的脸,嘴里的葡萄味道愈发甜了。“我都说了我不怕苦……”
“不怕,又不代表喜欢。”贺程萧从兜里掏出一大捧糖块,放在桌子上,“没人喜欢苦的东西,所以含点糖,喝完药材心情也会好一些。”
说完,他也扒了一块放进嘴里,但立刻就又吐了出来:“靠,这该死的谢老二竟然坑我!明明说都是甜的啊!怎么会这个这么酸!”
程南看见他吃瘪后暴躁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结果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声咳嗽起来,贺程萧赶紧扶起他,然后递给他水:“就说不笑话别人吧,看,现世报来得就是这么快。”
“要不是你给我吃糖,还逗我笑,我能被呛到吗?”程南吐出糖果,趴在贺程萧怀里喝了一大口水,终于止住了咳,贺程萧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早知道就给你买巧克力了搁嘴里化得快,不用担心被呛着。”
程南摇头:“我不吃巧克力。”
“你这孩子嘴还挺刁,”贺程萧笑着戳了下程南的脑门,“知不知道巧克力比糖块还贵?”
“没有,不是我挑嘴,”程南解释道,“是我小时候吃巧克力吃伤了,所以才不喜欢的。”
“吃伤了?”贺程萧被这话给逗乐了,“没想到你之前这么有钱啊,这得吃多少才能吃伤了啊。”
“没有,”程南坐起身,盯着桌上五彩斑斓的糖果,“是我小时候偷吃程丽丽的巧克力,一口气吃了十几盒,所以才……”
屋里气氛一时间凝固,好像墙上的时钟也停止了走动,程南坐起来,看着惊讶的贺程萧,有些混沌的大脑,拼凑出很多凌乱的碎片。
充斥着杂物混乱不堪的房间,桌上乱七八糟摆放着的酒瓶和烟蒂,从门里进来的各型各色的男人,还有他们手里拿着的准备送给他母亲的巧克力,这些是程南最深刻的童年印象,他常常躲在衣柜里,从柜子的缝隙看程丽丽和不同的男人周旋,等那些男人走后,程丽丽就会从盒子里挑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慢慢享受她的战利品。这些男人送来的巧克力如同致幻药一般,会让程丽丽有一瞬间感受到被爱的错觉,而幼时的程南却并不知道她靠着这种错觉续命,他看到母亲故作愉悦的表情,以为这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于是在他九岁的一个晚上,好奇心驱使着他,拿到了橱柜顶上的那些巧克力。
程南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天是他的生日,可是程丽丽依旧没有管他死活,只精心装扮好,又出去和别的男人厮混,他一天都没有吃饭,饿得饥肠辘辘,翻箱倒柜找东西吃,结果除了一堆垃圾之外什么也没有找到,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柜顶的铁盒,在饥饿和好奇的引诱下,他搬着椅子把巧克力拿下来,剥开上面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一块块送进了自己嘴里。
他坐在满地狼藉之间,手里捧着那个大铁盒,面无表情地咀嚼这些棕黑色的方块,他以为这些棕黑色的,能带给程丽丽快乐的巧克力会很甜很甜,可是他猜错了,巧克力尝起来是那么苦涩,散发出来的苦味蔓延到喉咙,直至空空的胃和已经冷到麻木的心里,散也散不去。
以至于现在一回想起来,他还是能感觉到那股苦味。
“后来因为我吃得太多,闹了肚子,抱着马桶上吐下泻的,快要死过去,程丽丽看我这挫样特高兴,点着烟站在卫生间门口看我笑话,笑我活该,还嫌弃我弄脏了地板,说我一辈子都是个拖油瓶、麻烦精,专门到这世上给她找不痛快。而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这东西。”
因为不想再去回味那种绝望而孤单的苦涩,不想再被人当作是拖累。
所以他逃避,他执拗,他暴躁,他竖起锋利的刺,绝不让人靠近一点点。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人戳中自己的软肋。
也就不会重复那种被抛弃的痛苦了。
程南说完,自嘲地笑了声,他低头抹了把眼睛,然而下一秒,却被贺程萧一把抱在了怀里。
隔着薄薄的布料,程南感受到了贺程萧流动的血液。
它是温暖的,灼热的,带着少年人的莽撞扑面而来,锋利的刺都软化。
此时贺程萧抱着程南,像是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后背,安慰:“这些不高兴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想了,要是不喜欢吃巧克力那咱就不吃。这是你的家,以后记得,不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开心还是不开心,都要说出来,我们都不会不耐烦的,明白了没?”
程南被抱在怀里,意外没有挣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烧出了幻觉,不然怎么感觉眼前这个贺程萧这么不真实:“……你你你别这样……你这样感觉就像是我被惯坏了,无理取闹似的……”
“那又怎么了?”贺程萧抱着程南,摇摇篮似的,轻轻晃了晃他。
“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就算是惯着你,”
“那也是应该的。”
贺程萧说着,轻轻顺了顺程南后脑勺的毛,他感觉到这具身体在发颤,耳边的气息也逐渐不稳,于是准备松开手看一看他,然而这时候程南却紧紧扣住他瘦削的肩,声音里带着哭腔。
“能不能……能不能等会儿再松手啊?”
贺程萧愣住,随后闷笑道:“生了病怎么变得这么脆弱?又掉金豆子了?”
“要你管,”程南耸耸鼻子,手却收得更紧。
“是你说的惯着我……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