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来得及去得也急,云销雨霁,宫道的石板路上水痕未消。
许轶手中握着书卷,注意力却全在窗外。
也不知道凌昭有没有被雨淋到。
独属于赤羽卫的深赤衣袍掠过青石板路,深重沉坠的袍底,像是吸饱了水一般。
凌昭就这样带着一身潮气进了殿。
人摘下帽子却露出了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沾粘的碎发落在素白的颈间,脸色苍白阴郁,眼睛半睁不开,似乎极度倦怠,太阳穴上青筋清晰可见。
她不经意抬眸,对上许轶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忍不住扬了扬唇,“怎么?担心我?”
白年早就备好了干净的衣物,等在了内殿之中,见到了宛如从水底捞出来的人,赶忙支使人去抬热水烧姜汤。
这位万一染上风寒那可就是个大事。
“不冷吗?”许轶从上到下扫视完整个人,眉头就忍不住蹙了起来。
凌昭摇摇头,“我没事,你放心吧。”
她接过白年端上来的姜汤,看都没细看仰头一饮而尽,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灌进食道和胃部,很快就从透心凉变成了胃里烧。
许轶想起从前姜味都闻不得的凌昭,紧皱的眉头松开又重新皱起,一时分不清这样的凌昭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凌昭泡了个热水澡拧干了头发,再出来已然换了另一身广袖长袍。
“你这个秦王,到底为什么要亲自去抓人,万一受伤了,生病了,算谁的?”
许轶冷着脸看她披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又怕她受凉只好赶紧关了窗户。
凌昭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因为本王闲得慌?”
倘若是别的什么逃犯她自然不会亲自己去,可那是有本事藏了一地窖的黑火和七只自制鸟铳的人。
一个在京中十几年,从未让人注意到她存在的世女,连亲娘都防着的人。
“太难缠了,那个世女。”她疲乏地歪到了软榻上,随手捻了一块点心往嘴里一塞,“今日若不是我亲自带人去,刚好赶上了大雨,西城只怕就都要被炸没了。”
许轶坐到了软榻边上,将自己点好的茶递给她,“黑火?”
“嗯。”凌昭没有伸手接,反倒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将糕点咽了下去,方才又继续开口。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顾白彦纠缠我的事情?”
“怎么了?”
“顾正清是右相,手中有西北军的兵符,可那半块兵符,如今却极有可能落到了淮南王世女的手上。”
凌昭眯着眼睛,语调轻缓,“父君为顾家嫡子,当今圣上的元君,顾家天然被视为太女一党,那么顾白彦又为什么会被从小被当做我的正君培养?如今又与淮南王世女有牵扯,不管那个兵符是怎么到世女手中的,顾正清都要负责。”
“调遣军队不止需要兵符还有需要圣谕,”许轶皱起眉头,“单有块兵符有什么用?”
凌昭一只手往小几上的盘内摸,身子的其他地方愣是一点没动,摸索了一会儿也没摸到点心,睁开眼睛一看却发现盘子被许轶端起来了。
那人细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懒成这样?”
见她要生气,许轶捻起一块点心塞进她嘴里。
“大周重文轻武,武将积怨已久,天高皇帝远,西北军想要反倒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有没有圣旨有什么要紧。”
凌昭叼着点心,话说得含混不清,眼神却清明得厉害。
“你的意思是,西北军要反?”许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那高家回京上交兵符又有什么意义……”
“有啊,至少造反的不是高家。”凌昭慢慢笑起来,将点心吞进肚子里,“西北军想反,为的不过是武将地位低下,文臣骑在他们手上,逼得他们连虎符都拿不到,只能唯唯诺诺,而淮南王世女要反,为的是皇位,可这顾家!”
她扣了扣桌面,看向许轶,“你说是为什么?”
“顾家是文官第一大世家,顾正清若再熬一熬,位列三公一个太女太师是跑不了的,为什么?”
眼前的凌昭明明是只有十八岁还带着饱满胶原蛋白的脸,但眼神和神态却是高高在上看透一切的厌倦与淡漠。
许轶有时候会想像凌昭这样的人大概在同龄人中很容易招致仇恨,当然,能完全跟上她思维的他也是。
“因为,光是死后位列三公可怎么够。”
他一只手端着建盏,一只手拿着糕点,全都送到凌昭的嘴边看她究竟想要哪个。
凌昭抿了一口茶,“对啊,光是位列三公怎么够,我总觉得顾正清还有后招,要不是太孙年纪比我小三岁,顾白彦倒是能当个太孙夫。”
“他不会当的。”许轶说得斩钉截铁,“当年顾家扶持秦王,如今顾家成了世家之中的第一大族,想要延续第一大族的荣耀,顾正清需要坐实权臣之位,他想当霍光。”八壹中文網
男子神情依旧淡然,只有一双眼睛透彻无比,“太女羽翼丰满,名正言顺,毫无瑕疵,不行;你,或是淮南王世女,有瑕疵,有野心,羽翼不丰满,就算日后你们谁登上帝位,不敢也不能动他。”
“而只有朝堂动乱,他这个权臣之位才越坐越稳,可以逐渐取得任何一方的信任,但……”
他看向凌昭,“但若说顾家主动送出兵符这件事,我想不通。”
凌昭也没想通,习惯性抬起右手去按太阳穴,却有一双比她先覆了上去。
许轶往前坐了坐,两只手按上了她的太阳穴,轻轻揉着,“你不是说,这个世界你没有偏头疼吗?”
凌昭叹了一口气,“可我习惯了呀,一想东西就下意识按上去了。你说得对,那人并未亲眼看见,或许不是虎符也未可知。”
“顾正清没必要如此冒险,她有别的毫无瑕疵的办法。”许轶抬手摸了摸她慢慢干燥蓬松的长发。
“或者,正常人不敢动兵符的主意,所以她才敢如此大胆,笃定没人会猜到,也笃定消息不会泄露。”
凌昭倏然握住了许轶的手腕,一双眼睛睁得极大,“这几日太女府在讨论西北军事任免和钦差之事,若不是我怕耽误娶你,一直不愿意去,我现在就已经在路上了。”
许轶瞳孔微颤,“你的意思是……”
“倘若今日没有那场雨,这些人都不会活下去,我也更不会知道知道兵符之事,但我一定会查出兰州卫来过,那我一定会去西北……”
“那么到了那里,要么跟着他们造反要么直接就是一个死字,”许轶盯紧了凌昭,“你背锅,他们造反。”
凌昭忽然轻声笑起来,将头枕在了许轶膝上,“看来我为了娶你偷懒不出差还是个好事。”
许轶掬了一手凉滑的长发,眉头慢慢松开,唇角漾起清浅的笑,“这叫爱夫郎的女人,运气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