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凉,廊桥的尽头,不显眼的客台,庄贤温火煮了壶酒,杯盏倾倒间,一股速寒的风撩开了他鬓角的一缕发,待他抬起眸,他等的人已经落座对面的榻上。
“公子好身手。”庄贤一语后,兀自举起白瓷酒盏灌了杯。
“先生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黑袍冠身,抬手捏杯的时候,袖口的金边延展了出来,西城抿嘴品了口,“陈酿,御赐的上等酒,先生可是做了何事,让那昏君高兴成这样。”
庄贤见他放下杯,提壶再添时,西城用手按住杯口,庄贤咳哧笑了下,然后给自己满上,嘴里道:“醉不成欢几宴杯,莫不成笑几时回。”一饮而尽,缓缓站起,走到廊桥扶手边。
西城跟了过去,见庄贤眼里竟含糊着些滢泪,便将目光移到远方,那里,灯火辉煌,住着三皇子。
“十年了,每夜,他都会站在那里,望着远方。”庄贤侧头,对着被帽兜遮住半边脸的西城清晰而语:“我不管你要在这宫中做什么,都必须先答应我,无论三皇子站在哪个位置,做了什么,都不可伤他。”
“只要他不挡我的道——”
西城话未说完,庄贤忽出一语:“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我,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不可伤他。”
片刻,西城回头对着庄贤那双眼睛道:“我答应你。”
庄贤也对着那袍中深邃的眼睛,郑重回道:“珍妃这件事情上,虽然我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你也见识到我的计谋,你若敢违今日誓言,我必倾尽全力反过来对付你。”
两人在夜黑风高的廊桥上,四目久久相对,这算是一场交易,也算是赌注。各自堵上力所能及的一切,堵上性命,不求乱世俗尘里的荣华,只望对得起初心。
“既然先生布了这场局,那就有劳先生再花些心思在这件事上。”
庄贤听了,回到桌前,提壶再温了杯酒,“珍妃被打进冷宫,可高拓并未杀姬淏,仅是将他关进天牢,这其中,怕还是给戚公了些面子,给了戚公周旋的机会。”
“我们若就此放任。”西城见庄贤不再说,便提醒般地接了一句。
“我们若就此放任事情发展,过些时日,珍妃必定会再回到高拓身边,姬淏也会被从天牢里放出来,那时候,我们若再想从他二人身上下手,恐怕就没有那么好办,而且,严周公与戚公必定会被高拓在掌心玩弄的更乖戾。”再喝了杯,他缓口气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姬淏。而了结这件事,最简单的办法只有一个。为姬淏择妻完婚,戚公必定会这么做。”
“但我们不想这件事就这么了结。”
“我们就必须杀了他。”庄贤说了句,见西城不再语,便知道什么事不太对劲,定定地望了片刻,才不定闪乎地问了句:“你已经动手了?”
“恩。”西城回到桌旁,提起酒壶为庄贤满上,“这会,狱卒应该已经发现他死了。”
酒水一粒粒溅满杯盏,西城放下壶,从他身边走开,“但后面的戏,还得靠先生演着。”
待庄贤再回过神,西城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而廊桥这边一阵急步传来,庄贤不得不回过头,稳了稳神,最后见来人是乔周蔚,紧张的情绪才松弛了些。
乔周蔚一眼便看到桌上的酒迹,“他来过了?”
庄贤神情不定地微微点了点头,才抬眼看向眼前站着的人,最终还是瞥开头去,唇间叹言自语道:“变了,他也变了。”
乔周蔚听得有些不太明白。
“十年前,我见过他,那时的他,不是这样。你说,是这世道变了,还是年少的人,都该为这世道而变?”
次日清晨,姬淏的尸体被仵作检查后,抬了出来,戚公隔的远远望着,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翻开那白布,一口气噎着拧不过身来,最后被宫卫扶着,叫了御医,连扎四十多针才缓过来。
而这个消息,不知是谁透露给了被关在冷宫的珍妃,珍妃吊死在了门厅上,高拓见哭成泪人的严周公,忽然觉得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带兵直奔莯萱宫,可莯萱宫早就空无一人,熊熊大火将莯萱宫烧了个干干净净。
按照皇朝律法,姬淏身死天牢,不能以官宦下葬,只落了个无名字碑,而珍妃,就算死,身体也属于皇家,被早早封进造了一半的皇陵。
这整件事,很快被变成了话本,各处流传,说是当今昏君高拓,棒打鸳鸯,至死都不放过那二人,焚其宫,辱其身。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更多则是敢怒不敢言的百姓,但虽被律令唬着,却都对高拓的所为嗤之以鼻。
可这样的效果,并不是西城想要的,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高拓病了,一群御医连献方子,也没半点起色,高拓一怒,将这一群御医全给斩了,而其他御医更是不敢去给皇上过诊,接二连三告病归家,更有深知高拓手段的怕连累全家,干脆自断右手筋脉,宁愿改行也不愿再行医。
虽然这御医院算垮了,但皇上的病,总不能不治,那些皇室宗亲各个为了在此时能显摆一把,竟出了下策,在民间张榜寻名医治病,这榜一出,倒真出了许多连死都不怕的。
街上人潮嚷嚷,皆围着榜栏议论纷纷,站在街另一侧的伍子阳望着那榜栏侧排队登记的一行人,也准备过去,但忽然伸来的一只胳膊拦住了他,接而看到藏蓝粗布的斗篷下少主的面孔,伍子阳被拽了开去。
在狭窄的墙角,西城才松开了手。
“少主?你怎么在这里。”伍子阳在这几步路间,其实已感觉到少主的心情,但自己却不能直面的说那么明白,嘴里含糊了一下。
西城转过身,眼珠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目光只能垂下避开。
“以后别再这么做了,太危险了。”眼神带了怒气,但语气最后还是婉转了许多。
明明是仇恨交融,却还是这般平静,伍子阳吸了吸鼻子,道:“只要能杀了那狗皇帝,我死又如何!”
“你当真,以为那狗贼很傻吗!你杀得了他吗!或许还没等你靠近他,我们的计划就暴露了。”西城挪开两步,面朝巷道的一头,继续说:“如果只是杀仇人,十年前,你就不该带我走,但既然我活下来了,我就不能只想着杀一个人。”
伍子阳单膝跪地,朝西城的背影做了一礼:“属下知错。”
西城眼中升起了一片茫然,口中喃喃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失去家人。”
“家人。”伍子阳脑海里闪过一片回忆。
西城转过身来蹲下,环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紧紧,如同一汪明泉,像是陷入到对方的脑海中去,“对,你就是我的家人。子阳哥哥。”
“那边什么人?”六个巡逻兵从巷道那头冲来。
两人起身,在常人两步的速度间已跨过了那六个巡逻兵,那六个巡逻兵的脑袋也在风过后消失不见。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才有另一对巡防发现了这些尸体,但始终没找到头颅。
仵作验了伤口,禀给了刑部乔周蔚,这刀法与断楼三案那刀法一样,乔周蔚则在早朝时,将这一事奏给了高拓,高拓病拉拉地咳嗽着,脸色红胀,未等咳嗽完,门外三个宫卫就盛了三个木盒进来。
小德子替皇上吼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宫卫相互望了望,其中一人道:“一个宫女让我们送来的,说是圣上朝前吩咐,让朝中盛到殿上。”说着就准备撤走。
高拓终于不再咳嗽,缓了口气,勉强说:“打开看看。”
那木盒打开的瞬间,就连乔周蔚都惊得抖缩了一下,那血淋淋的是三个人头,眼珠裹圆,明显死前受了惊吓。
朝上的文官见此状,连滚带爬的想离得远些。
高拓一把摔了手中的帕子,站起来吼:“敌人就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你们都抓不住,我要你们这些官卿干什么。”高拓说了两句就站不稳,小德子连忙过去扶住,“你们给朕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吃的圆滚肥胖,贪得金银少说也有几大箱,可谁办过正经事,朕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把这个凶手给朕找不出来,你们就最好自己准备个这样的箱子,准备好装自己的脑袋。”高拓指着那宫卫端着赶紧撤退的木箱。
小德子将高拓扶回寝宫躺下,就出去了,可出了门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屋内一阵惨叫。回到屋内,他也被吓了一跳。高拓软榻正上方的屋脊上,吊着三个血淋淋的人头,同朝堂上的一样,那些嗔目带些惊恐的眼珠比这惨状本身带来的恐惧更让人害怕。
高拓几乎是哭嚎着滚下床,被搀扶着连滚带爬出了寝宫。
一生杀人无数的皇上,被三只悬在梁上的头颅吓得不轻,宫内外的人则说这叫报应,掌权者不知死者之痛,更不知旁观者之怕,如今自己尝到这感觉,高拓那惊慌的模样看起来倒像笑话。一连多日不上朝,但再密再高的墙总挡不住风声。听闻自那日受了惊吓,高拓病得更重,甚至昼夜不分,时而坐床惊起,时而梦语乱言,时而魔怔,时而清醒。
高拓这一病,窥伺已久的诸皇子间,起了更大的宫斗,各皇子趁机聚拢朝臣,派别林立,就连侍卑间都搓动了不小的争斗,从城下的小门每日都运出五六具死法怪异的尸体。
那些在皇宫外羡慕其外表虚华的太多的人,殊不知其内部已乱成了战场,虽没有明刀明枪,但暗箭与计谋的阴毒,似乎更凶猛。不多时日,有两位皇子就被分了封地,驱离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