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站在门外，倚在门框上，低垂着眼凝视自己手中的手链，这是她的手链，她取下来放在浴室了，他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上回在马场的时候，是他把这条手链放在她枕下的，他记得那天晚上，她喝醉了，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还闹着要去找手链，也是那天，她对他说她不想叫他二叔，其实他比她更不愿意，可他要等她先说出口，他只能旁敲侧击。

他不知道她带这条手链有多久了，他只记得他去a市机场接她的那天，她手上就带着这条手链，近两年都没有见过的人，他却觉得他熟悉她的一切。

两年，他打听了她不少消息，就好像重新认识了她这个人，因为他发现他已经不能再凭借着记忆中的她去判断，他想知道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知道当时的情况，她这样的小姑娘回到染缸似的顾家未必会如愿以偿，可他没有想到会完全事与愿违。

她14岁那年，他母亲听见消息悲痛过甚，急痛攻心加上身体不适，不能出席她母亲的葬礼，他代为参加，那个时候他隔着人群看见穿黑色衣裙的她，心里其实不无感慨，也想过她这个年纪没了最亲近的人，会是什么感受，但那个时候他们除却幼年相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在他登门的时候，他只能不痛不痒地对她道一声“节哀顺便”，她也就有礼地答一句“多谢关心”。

可她当时虽然哀痛，眼中却并非全无神采。

再见她是她16岁那年，他因极偶然的契机得知了她家中的变故，因关系到母亲故人之子，他着手调查，才知道这中间有怎样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原本有要务在身的他应该尽快回到a市，却因为想到她尴尬的处境，不能袖手旁观，又听闻她离家出走，顾家没有派人去寻找，任她自生自灭，他便让人放出消息去找她。

找到她却是在s市海边的一个小便利店，他装作不经意间经过这里，不愿让她觉得窘迫为难，其实也只是想看看她还好不好，他隔着车窗玻璃看到她，她穿着浅蓝色衬衫和格子围裙，柜台上站着几个穿得花花绿绿流里流气的小青年，那几个小青年似乎是在故意为难她，指手画脚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原本还算淡定，听着听着却微微蹙眉，拿起手边的手机似乎是想打给谁，那几个小青年中为首的人一看，上半身伸过柜台去抢她手里的手机，她这才着了慌，拿着手机往后退。

小李打开车门想下车去帮忙的时候，他已经先他一步下了车，这原本是从来不需要他自己动手的，但是那天因为是暗地里过来的，没想让她知道，所以轻车简从，其他人都跟在后头，那几个小青年看他过来，一开始也还是气焰嚣张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等吃到苦头才知道厉害，在地上连声讨饶，他当然轻轻放过，但那几个小青年没跑多远就被跟在他后头的人拉进了车里。

那是他在她母亲葬礼之后第一次见到她，她消瘦了许多，看起来难免带了三分憔悴，眉眼间都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之色，然而她看到他时候还是笑了，并不是立刻就弯了嘴角，而是看到他解决那些找麻烦的小混混走过来后，发现是他，先是错愕，然后就笑了——强颜欢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记得那时候她眼里仿佛有泪光。

然后她走了出来，跟他道谢，请他去便利店旁蓝白遮阳伞下简单陈设的小圆桌前坐下，相对无言，他沉默半晌，才说他是来s市办事，偶然经过这里，当然，这个借口在事实上并不成立，这里偏僻，不是任何重要地点的必经之路，所幸她也没有多问，和她说话时，不难察觉她心神恍惚，他对她的身世有所了解，因而也知道她是在为什么苦恼，但这种事情，旁人爱莫能助。

他问她过得还好不好，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说很好，来这里只是想体验生活。

他在说谎，她也在说谎，她无意刨根问底，他也无意戳穿。

这让他很为难，似乎也想不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既不让她发现他有所察觉，也能够不动声色地帮到她，何况他想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信任之人的安慰和陪伴，这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甚至于无法致以苍白的措辞，他出现的作用只剩下确认她好不好。

海风腥咸，他坐了一会儿，觉得已经不能再做什么决定起身离去时，她却看着海的方向问他:“二叔，我……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虽然没有看他，说话的声音里也没有带上明显的哭腔，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她在哭，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坐下，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如果他的措辞不够谨慎也许会让她濒临崩溃的情绪更加失控，因而他给出了模糊笼统的回答:“她是个很好的人”。当然是正面评价，这也不是违心话。

她却反问道:“哦？是吗？很好？”

“我也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

明明是对他的话的肯定，他却听出了极重的凄凉的自嘲的意味。

她道:“二叔，我记得你从前教过我，做事情应该有始有终，有始无终即半途而废，是不是？”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既然能想起来，想来也是说过的，因而他点了点头。

她转头见他点头，笑意愈深，道:“既然是这样，我大概是到现在才懂得这个道理，从前总觉得，未必就都是那样的结局，有始无终就算是遗憾，也未必就有半途而废那么严重，可是我现在知道，你说的果然是对的”。

也许别人听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不过是觉得奇怪或者说匪夷所思，可江城却因为懂得她话中的深意，而觉得心情有些沉重，那个时候，她还是笑着的，然而被那海风一吹他却觉得她看上去极单薄，好像下一秒就会在这风里烟消云散，他想让她别笑了，可是他不能，后来他也只能离开，她目送他的车开走。

那几个小青年被彪形大汉环伺，又听了几句极有分量的威胁的话，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地供出自己的老大，江城让人去找来了他们的老大，人倒也稳重，因而重金收买，威逼利诱，托他照管她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