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隐赟斋内,李韧光认真地指导吴炬下棋,吴炬本就聪慧过人,棋艺了得,也确实值得点拨。只是,在没有深思熟虑的情况下,吴炬于左下角下了一步失着,自知必败,便就爽快地认输了。“是何事扰乱了你?”
推开棋局,师者关切问询。吴炬平静地回复,“只是单纯地算错了一步棋。”
师者笑了笑,“倒是没见你懊悔,这很好。懊悔无用,检讨即可。”
然后递进道,“人生也是如此。洒脱些,别跟自己较劲儿。”
吴炬细细琢磨着,点头称是。此时,襄王再度进门,并将一位鹤发童颜的英俊老者让进门里,李韧光见了此人,心头一暖,起身相迎,“宏焘兄,好久不见啊。”
棠延著名医者宇文宏焘温和笑道,“能见上面实属不易,我恰巧游历至此,听闻襄王为你四处求医,心意赤诚,便来瞧瞧你。”
师者洒脱一笑,“您来了,我可就踏实了,多活一两年不成问题了。”
医者牵了他的手,安慰道,“你在南疆隐居良久,不曾出门,这一回千里迢迢赶赴皇都,劳心劳力,身体自然吃不消,放宽心,只要听话肯治,仍有长久的日子可期。”
丰渠阁内,皇帝正在审阅质子的课业,闻听焉汶来报——襄王请到了宇文宏焘为李韧光治病,心情有些复杂。“据说医者及其爱徒会在襄王府住上几日,待确定好详尽的治疗方案后才会离开。”
听到此处,皇帝呵呵一笑,“釉麟倒是真有孝心……朕此前感受不多,还以为他的心是冷的呢。”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嫉妒心了。焉汶拿捏着分寸道,“襄王来丰渠阁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都细细地问您的起居饮食……只是奴婢愚钝,未曾跟您提及。”
你可不愚钝,只是向来知晓朕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皇帝慢条斯理地说,“下回他若来了,你告诉他,有什么想知晓的跟朕直说,朕会解答的。”
焉汶答应着,退了出去。夜色深沉,皇帝将质子的课业审阅完毕,起身来到甚为欢腾的花园里散步。夜空里云朵颇丰,遮掩着弯月,群星皆不明去向,料定明晨会有细雨降临。皇帝随意行走,焉汶与秦芗谨慎地跟随着。走至一片繁茂的树林之中,皇帝转回头来,沉声道,“焉汶,你先退下。”
焉汶虽难免失落,却也只得照办。“秦芗,你也跟随过荀公子一段时间,有何感受?”
这问题不怎么好回答。“公子才华横溢,性情温和,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主见。”
皇帝点了点头,挑眉问,“就这些?”
秦芗沉稳回复,“回禀陛下,公子对奴婢始终是有戒心的,奴婢也就仅能体悟到这些。”
皇帝立即追问,“对于晋威,他倒是全然交付了信任,是吧?”
秦芗没有回避,实话实说,“的确如此。”
“所以,若荀公子的课业糊了,晋威挨了实在板子,个把月下不了床……荀公子会分外心痛吧?”
那还用说。秦芗觉得心跳加速。何止他会心痛,我也会非常痛……所以,公子的课业真的糊了?然后猛然发觉皇帝之眼紧盯着自己,眼波一抖,心慌无比。“放心,晋威不会挨板子的。”
皇帝愉快地笑道,“有些东西果然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一点拨、逼迫便能激发出来……朕说这话,那些勤奋努力、天资不足之人恐怕会失落、难过,然而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就像是有些山峰,有些人付诸一生、一切也难以逾越,而总有人一出生就在那山峰顶端,只需睁开慧眼,便可识得大好风景。”
清晨,微雨,俊美无比的余炎来至惜泓居,认真查看了皇帝借予质子的每一本书,确认毫无损坏,便就小心收入书箱,再交付了另一只书箱。“陛下口谕,慢慢读,不必考虑课业压力,读完可再换其他书籍来读。”
停顿了片刻,清泉一般的声音再度响起,“若得空,会邀你前往丰渠阁。”
这一句话,绝对是无上嘉奖,令质子振奋不已,也为惜泓居镀上了荣光。“公子的课业得到陛下认可,重返南疆便有了清晰的指望,真是太值得庆贺了。”
书房之中,晋威分外高兴、自豪,“公子今日想做什么,要什么,可逐一告知奴婢办理。”
质子不假思索地说,“今晚我们喝酒吧,一壶松醪酒便可。”
晋威愣了愣,“只有这么个要求?公子,奴婢可以为您做很多事的……”质子轻声说,“知道,但同你喝酒,最是期待。”
晋威眼中波光粼粼,倒像是乘着一片海。“好。”
他点了点头,“今夜奴婢陪您好好喝酒。”
人若有了特别的期盼,时光有可能走得极慢,或者极快。仿若只一眨眼,夜便来了,书房里燃起灯火,照着一对知己,两张极为英俊的青春面庞,一壶酒,两只朴素酒杯。酒杯默契地碰在一起,杯中酒不由地晃了晃,缓缓入口,下了喉,暖了胃,掀起异样的情绪。“晋威,能遇见你,真好。仍记得首度见你,我心里有一丝畏惧,不,是敬畏。你人如其名,冷峻、严厉、威风凛凛、气度非凡。我就在想,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来到此处,陪我熬寂寥的日子?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离开,也盼着你离开,你让我痛快,也让我压抑,我很矛盾。你没有离开,你我之间渐生默契。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果然奇妙。可后来,你骤然离开,毫无征兆,没有道别。此后的日子,如没有群星的夜空,孤月高挂,何其凄凉?”
一滴泪划过面颊,质子竟没有感应到,又是默契地碰杯,一口酒在唇齿间缓缓释放莫名之苦与甜。“公子,走入惜泓居那一日起,奴婢的人生就不一样了。您与奴婢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思所想,所经历的一切,大有不同。然而世间事皆有因由与定数,玉与石也可契合至此,着实奇妙、难得。只是,奴婢今夜还是想说些扫兴的话,今日您虽赢得了陛下的赏识,然而,圣心难测,变化也多,您头顶之剑仍在,随时都会落下,所以日子仍是危机重重。奴婢唯一能说的只是小心,再小心……您不要嫌烦才好。”
话音刚落,本在酣眠的欢白忽然醒来,晋威放下酒杯,迅速来至院落当中。“陛下请公子速速前往丰渠阁。”
月光照着秦芗之脸,一丝担忧融入磁音之中,“晋威,你喝酒了?”
晋威心头一紧,轻声回复,“公子也喝了酒,虽他生于南疆,酒量无敌,然而若不速速散去酒气,如何面圣?”
秦芗蹙眉训诫道,“明知圣心难测,你怎可如此大意?!才获嘉奖,便就喝酒忘形,陛下会如何看待公子?!”
走入棠延皇帝的书房之时,质子出现了幻觉,仿佛正置身于山巅之上,见识广阔无垠的风景。“你身上有股淡雅的香气,带有山野气息,恰好遮住了酒气。”
听到此处,质子只得实说,“陛下,今夜我与晋威喝了一壶松醪酒……怕酒气沾染了您的书房,才随身带着一块灵鹿的鹿角。”
进而,双手捧出一块浅棕色的鹿角,奉送至皇帝眼前。皇帝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闻了闻,和气地问,“哪里得来的?”
质子轻声回复,“回禀陛下,是晋威于勤缘山所得。”
皇帝归还了鹿角,走至一面墙边,看似随意地敲了敲,一处暗格开了,一把宝剑显现出来。他取下剑,缓缓递给质子,质子不知何意,却也不敢不接,只得双手接过剑,规规矩矩地站立不动。“才得到鼓励,就喝酒庆祝,不太好。”
虽是训诫,听起来仍是和风细雨一般。“小臣知错了。”
质子捧剑而跪,音色诚恳地说,“喝酒是我提议的,所以若要处罚,我甘愿领受。”
皇帝抬了抬手,温和地说,“起来吧,朕不罚你。”
质子心上安稳了许多,缓缓起身,捧剑而立,不敢妄动。“听闻你剑术进步神速,今夜,朕想见识见识,对月独舞无趣,朕让余炎陪你练练。”
质子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之剑,竟未有任何回应,便觉得此剑甚为高傲,不好掌控,然而形势至此,也不可能拒绝,只得故作沉稳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