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怡离开之后,婉转之曲余韵仍在,使得室内安静了片刻。“初鹭,恭喜你,今日又积得了实在功德。”
公主举杯,与初鹭碰杯,二人同时饮下酸甜清爽之酒。“喂,你为何不喝?”
公主转过脸来,冷冷盯视着赵廷钊,“脸色如此难看,难不成饭菜与酒都不合心意?”
廷钊勉强笑了笑,笨拙地扯谎道,“胃里不太舒服。”
公主仿佛重视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自小胃口就好,从不挑食,吃什么都香,莫不是去了南疆守边,经风沙锤炼后坏掉了?潘略恰巧也在,既然能治理你的膀子,估计也能治理胃口。”
廷钊只得说,“小毛病,不劳费神了。”
暗想公主如此聪明,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只是因为歌女一事而不悦。“小毛病就更应该重视起来,哪一桩大祸患不是始于小毛病?不过本宫也只是建议,你胃不舒服,虽只是陪客,本宫也得尊重、重视,那么今日就到这里吧。至于初鹭,你负责将其送回襄王府。”
然后朝潘略道,“送给初鹭与廷仁之物,你帮着分配好。”
潘略应声下楼去了。送走了初鹭与廷仁,潘略迅速攀上高楼,重新回到风景甚好的宴客厅堂里。此时,晴空之下,纤细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凭栏而立,似在思考许多纷繁复杂之事。“都走了?”
美好的声音抚慰着潘略的耳朵,耳朵即刻红润起来。“看起来都有些扫兴。”
潘略缓缓走向公主,在距离其很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清醒过来——无论如何,自己没有与公主并肩而立的资格。“当初本宫打造此处,就是想欣赏皇都的盛景,这样的皇都,应该永远存续下去。”
公主转回头,看了眼潘略,简短地说,“回去吧。”
便利落地离开了。归程,公主临时改变了行程,说是要去趟萍水坊——据说三十年前,曾有一位甚通相术的奇人居住于此,后来奇人云游四海去了,也有种说法是其忽然顿悟了天机,速速隐居于深山老林,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去了……总之,人去坊空之后,这一片大宅子便荒废了。说来也奇怪,三十年间竟无人胆敢占据它,或者挪作他用,稍有异动也能迅速平息,皇都便又起了传言,说此坊闹鬼,或者其背后必然有十分厉害的势力守护着,不容外人惦念、踏入。“见过了皇都的繁盛,到了此处又觉得皇都也是残酷无情之地,再得意之人,势力一倒,便成了这副样子。”
公主在萍水坊内随意转悠,潘略则绷紧了神经,四下扫视,眼神中隐隐透着杀气。忽而一条小草蛇蹿了出来,顷刻就死于南殇剑下。公主蹙眉嗔怪道,“又没毒,杀它做什么?”
潘略心想即使没毒,伤了您我也是活不成的。嘴上却说,“知道了。”
转瞬间又刺死了一只唧唧欢叫的小老鼠。公主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随你吧。”
随即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本宫好像来过这里。”
公主坐在集满灰尘的椅子上,看着案上的碗碟状蓝釉灯盏,喃喃道,“好生奇怪,灯油像是新近添加的。”
潘略不得不劝说道,“公主,此处怪脏的,回宫吧。”
公主淡然一笑,明眸里闪着灵动而奇妙的光色,“你急什么?怕呀?”
潘略苦笑着抽出宝剑,又送走了一只肥硕的大蜘蛛。公主起身,来回踱步,忽而停下,点了点头,“本宫真的来过这里。”
潘略照旧不信,“每次您去噙海阁,都会绕好大一圈路来此处逛逛,这句话我也听了好多次了。”
公主忽闪着大眼睛道,“爱信不信。”
说罢出了门。潘略紧忙跟了出去,护在其身前,再次挥动南殇剑,斩杀了一条小草蛇。酉时,书房之中,晋威替质子穿好衣衫,蹙眉道,“公子的龙鳞一再拓展,今后还不知会覆盖去哪里,虽进阶是好事,但奴婢心中着实不安……怕龙鳞滋长至颈部、甚至是面部,会被众人视为异类、妖怪……到那时,别说是做荀国之主,怕是连惜泓居之主也做不得了。”
晋威与质子友情渐深,因此说起话来不必隐藏、修饰什么。“这些我也想过,未来如此漫长,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若真是如此,相信妻儿不会弃我于不顾,荀国也总会有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的。只是,若真有此趋势,你们几个要早做打算,尤其是你。”
说着说着,就又转回到两个人都不想面对的问题上了——质子若走了,晋威也就没了。这可真够沮丧的。回到寝室,质子抱了抱妻子,轻声道,“仙娘,我读了如此之多的书,为何依然筹划不出晋威的生路?若有一日,他真的为我而死,我将如何面对如此巨大的亏欠?”
叶明仙一下一下地抚慰着丈夫的后背,音色里果然有母亲般的沉稳气韵,“不怕,无论亏欠了多少,我同您一起面对,倾尽一生,努力偿还。”
此夜,睡梦之中,叶明仙遇见了满脸覆盖着龙鳞的丈夫,不知为何,她内心反而很平静、踏实。周遭之人皆窃窃私语,避而远之,唯有她抱着泓儿坚定地跟随着丈夫,无论去哪里,一家人在一起就好,真正的家人之爱,爱的是一个完整的人。夜之强大正徐徐展开,迫众生入梦,亦放出了于黑暗之中行事之生灵。只是,深夜造访藏龙卧虎的惜泓居着实危险,欢白已骤然觉醒,守护于质子寝室之外,剑客们则暗中观察着,准备瓮中捉妖。如水的月光下,闯入者现出原形,是一只通体紫黑的貂,体型似猫,四肢短健,双目为桃粉色的,闪动着灵光。欢白摇了摇虎头,低哼了一声,不知是质问还是警告,灵貂“咯咯、咳咳”地回应了几声,然后准备开溜。成崊果断出手,捉住了灵貂细长的尾巴,将其揪了起来。灵貂咝咝地哀叫求饶,晋威不得不出面管一管。“放了吧,人家是勤缘山里的灵物,只是来送个信儿,可不想成为你的下酒菜。”
“你以为我在乎这么点儿肉吗?看看这毛色,多么丰厚光亮,做一顶帽子足够了。”
玄普听到此处,打了个哈欠,“没什么事我先睡了。”
然后真的回房去了。欢白在晋威身上蹭了蹭,意思无非是——这事儿您得管管。晋威忽而出手,轻敲了成崊的手腕,成崊也料到了,想想办法能躲开的,但又觉得晋威都出手了,总要给面子的,也就顺势而为,松了手,放走了灵貂。“先说好,你欠我一顶御寒的帽子。还有,我手腕儿被打疼了,明天你替我当值。”
晋威淡然一笑,“知道了,歇着吧。”
大家便各自回房安睡了。清晨来临,质子携剑来至开阔的庭院当中,见晋威正运用轻功以及赤诚剑修剪古树枝杈,不禁问了一句,“今日不是成崊当值吗?”
晋威下了树,来至质子近前道,“得罪了他,只得哄一哄、惯着他的懒惰。”
然后道明事情原曲。质子微微点头,若有所思,“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听到了动静,只是依旧没醒,看来也是依赖你,觉得有你在,自己可以迟钝些、懒惰些。”
晋威笑了笑,轻声道,“那您练剑吧,奴婢去看看欢白。”
质子紧忙追加了一句,“勤缘山又来了信使,今夜我同你带着欢白赴约,你看如何?”
听到一声“好”,便也露出了笑容。腾腾腾地,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少年与骏马已来至惜泓居大门口。质子与晋威各自收起笑容,迅速迎了出来,此时,玄普与成崊也闻声而至,众人齐齐看着来客,眼神皆有些冰冷。“中郎将这么早来做什么?”
成崊的声音又脆又冷,“茶叶没了,泉水还没有打来,所以招呼不了你了。”
曹狐下了马,看着质子,略一施礼,以军中直来直去的做派道,“我想同晋威单独聊聊。”
质子谦和还礼,沉稳地回复,“聊聊无妨,只是我与晋威早有约定,他虽为我效命,仍需彼此肝胆相照,但凡见外人,我们必须同时在场……所以,单独聊叙不行。”
顺势道明了之前晋威旁听的缘由。曹狐抵挡道,“事涉机密,形势紧急,还望公子理解。”
质子温和笑道,“既然如此,更应走紧急流程调度晋威。此处是陛下为我开辟的内宅深院,一切由我做主,何况此时家中还有怀孕的妻子,实在不便无故被扰。还望理解。”
任曹狐如何刚猛,也顿时没了脾气。此时他才开始相信大哥的那番话——荀公子的脑力也是难遇敌手的。中郎将驾马悻悻离去,然而其所引发的波澜却令惜泓居众人陷入短暂的思考。“公子,奴婢——”晋威随质子进入书房,刚一开口就停住了,质子朝他和缓地说,“陛下派秦芗急急地调度你,你能平安归来已经很好了,惜泓居怎么可能毫无波澜?中郎将所言无错,必定是事涉机密,他才想抢在渭王与勤王之前来见你、审你,只是,我不许,并点他越过渭王前来惜泓居非常鲁莽,不合规矩,他也就听懂了,回去了。”
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晋威的肩膀,“我可不在乎什么机密,你平安无碍就好。”
“听说你今早去惜泓居了?”
渭王眼中锐光一闪,“若是领了陛下的密令办差,本王也就不多问了。”
曹狐料想必然是荀公子派人朝渭王吹风,也就坦然面对道,“之前您命我熟悉皇都地图,我夜来无事,迎着细雨四下查看……”便将雨夜之事娓娓道来。渭王听了这段半真半假的故事,眼底恢复了一点儿和气,沉声道,“叫上勤王与舒将军,咱们一起去瞧瞧那荒坊。”
果然是萍水坊。随曹狐来至晋威与神秘剑客交战之荒坊,大将军有些进退维谷。萍水坊之主可并非只有相术大师这一重身份,其与皇帝颇有渊源,虽传闻较多,玄乎其玄,然而真相无人知晓。越是如此,此坊越是无人敢碰。曹狐年轻气盛,又自北域刚刚归来,四处闲逛之下居然来到此处,撞见了经常执行皇帝密令的晋威,着实也是玄乎其玄呀。“回去吧。”
大将军做了决定,拍了拍荣团兽准备离开,曹狐心有不甘,追上去恳求道,“已经到了这里,请您准我进去瞧瞧。”
渭王转过头来,看着英俊硬朗的少年之脸,曾几何时,自己也有相似的倔强,不过眼前之人可比自己当年笨多了。想到此处,渭王微微抬手,算作是一种默许,曹狐顷刻会意,浮气一起,舒展手臂自马背上腾起,迅捷地踏过荒坊墙头,落入庭院之中。“父亲,我也去看看吧。曹狐毕竟是庆王之子,若有闪失,咱们也不划算。”
渭王和蔼地说,“也好,小心些。”
廷钊恭敬地答应着,眼中光芒正盛,纵身而起,轻松地越过高大的坊墙,来至曹狐面前。院落里草木疯长,淹没了往时的雅致样貌,两个人点了点头,背对背地行走,互相照应着,颇有默契。忽然之间,几只小老鼠嬉闹追逐而过,二人镇定自若,依然谨慎而有章法地四下巡视,并最终停在一间半开着门的房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