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您找我?”
夜色渐深,苏谦来至苏烈房中,等着被盘问。“去庆王府唱戏,戏庆王的掌上明珠,此等戏份若是拿捏不当,生意丢了倒还是其次的……”苏烈看着面色平静的弟弟,敲了敲桌面,“父亲远在东围坐镇,皇都的生意都交在我手上,因此府内大事小事能瞒过我去?潘略是何等人物?为谁办事?三更半夜的没事儿能给你送信?”
然后蹙眉摆手催促道,“别磨蹭,快都说了吧。”
“我打算迎娶庆王府的曹甜,烦请大哥择吉日前去提亲。”
精明的苏烈本已嗅出了端倪,然而真切地听得此言,却还是吃惊不小。“原来你还是有娶妻的打算的啊。”
苏谦点了点头,“原本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见了曹甜,忽然就开窍了。”
苏烈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勉强笑了笑,“行吧,我先禀告父亲——”苏谦打断道,“潘略刚刚取走了我给父亲写的信,东围路途虽远,然而借助公主设立的消息链路,必然迅捷通畅,相信十日之内就会得到父亲的回信,包括写给我们的,以及,若他老人家准了此桩婚事,也会有一封写给庆王的信……”苏谦此举必然令自以为是苏家之主的大哥十分不满,“长兄为父”此言在庶出的弟弟这里毫无用处,自小就是如此,根子还在真正的一家之主那里。想到此处,苏烈心中免不了怨恨父亲,是的,怨与恨皆有。苏卫冷落名门正妻,偏袒不入流之妾,才会让苏烈的生母郁郁而终,令庶出的苏谦登堂入室,成为苏烈心中的一患、一害。苏烈常常想,幸好老天有眼,父亲在绵延子嗣方面能耐不大,只得了他与庶出的苏谦,争斗起来倒也不复杂。母亲去世之前,为他筹划了体面的良缘,看着他娶妻生子,接管生意,这才放心而去。母亲走后不久,父亲带着小妾和年幼的苏谦去了东围,拓展苏家的生意与势力。从此,皇都的苏家便是自己的天下了。几年前,那小妾染病而亡,苏卫便命小儿子回到皇都,跟着苏烈学做生意——至此,皇都的苏家便不再是苏烈一人的天下了。更为糟糕的是,苏烈渐渐发现,仪表堂堂的弟弟在做生意方面天赋满满,只因其故意敛着锋芒,从不轻易抛头露面,他才可使出正宗嫡传的派头,勉勉强强地继续做苏家之主——人生没有比这更窝火、沮丧的事情了。唯一的安慰是,苏谦眼光太高,迟迟不肯将就着娶妻,苏烈一度以为,这小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也看不上,自恋逍遥地度过此生。可如今呢?公主的一封书信瞬间改变了一切。苏烈早就看明白了——此世间能令顽石开窍之人,唯有公主。初次见到公主之时,苏谦是心中没有半点儿情波的少年,而公主是刚刚嫁入太尉府的仙子,身旁有英俊得不可思议的潘略守护着。这样两个人忽然降临苏府,直截了当地问苏烈在哪里,向来自信满满、英俊儒雅的少年竟然呆立良久,答不上话来。“你是苏谦吧?果然比苏烈好看。”
一抹明艳的笑容映照进少年眼中,心湖波澜骤起,从此不再平静。深更半夜,苏烈躺在榻上,想到过往种种,心中也难以平静。父亲将苏谦派回皇都,表面上说是跟自己学做生意,实际上全是托词,说到做生意,父亲是最好的老师,是高手、天才,只是运势时好时坏,苏家才始终追不上商氏的步伐。他翻了个身,气哼哼地想,所以,送苏谦回来,不过是要跟自己撕扯、争夺利益罢了!父亲的偏心由来已久,活该时运不济,始终成不了棠延商界的翘楚。几近凌晨,失眠的甘蒙来至药田边上,一场秋雨过后,板蓝根种子已发了芽,比预想中还要快,皇都此时的气候果然更适合板蓝根的生长。不由地,他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朝悄然而至的质子施礼。“是奴婢打扰到公子了吗?”
质子摆了摆手,温和笑道,“是我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开阔而富有生气的院落里散步,月光微凉,微风抚弄着密林,发出悦耳的酥响,和着偶尔的鸟鸣,共奏惜泓居之夜曲。“成崊之事,望你不要介怀。”
甘蒙点了点头,洒脱一笑,“奴婢也年轻过。”
质子肩膀微微一松,轻声道,“那就好。”
“公子。”
甘蒙忽而停住脚步,朝质子郑重施礼道,“奴婢用石子试探公子之剑,实有不妥,也该向您致歉。”
质子抚了抚甘蒙的肩膀,回应道,“说到剑术,你们四人都是我的老师,无论试探还是点拨,都是与我有益的。”
甘蒙这才挺直身子,沉稳地说,“公子能这样想,奴婢今后也会直言不讳,当说必说。”
质子和煦一笑,“求之不得。”
甘蒙为之一振,索性直接说道,“您的这柄剑不会轻易服人,尊谁为主,若想令其早日开窍,得想些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质子一愣,脱口问道,“是指什么?”
甘蒙认真作答,“勤缘山中,有隐居的剑客——”恰于此时,尖利之音扬起,“公子,该休息了。”
甘蒙循声望去,猛然撞上了晋威眼中射出的锋利剑光。“在拂晓坊待久了,听到的故事着实不少,不过,故事终究是故事,罕有依据,不可当真。”
声音充满力量,令甘蒙的脸色微微地起了变化。“公子,奴婢先回屋了。”
甘蒙施礼离开,与晋威错身之际,又被其狠瞪了一眼,目光威力极大,令观者触目惊心。“别这样,怪吓人的。”
甘蒙走后,质子劝慰道。“公子,勤缘山之难才过去多久?他竟又跟您提及此山,着实可恶。”
质子本还想劝说和为贵什么的,又觉得这些道理知己都懂,也就作罢了。“放心,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再去的。”
意思就是待孩子平安降生,他还是要去山中探险的。许多谜团还未揭开,他知道自己与晋威都是不甘心的。荀子修与晋威各自回房,将自己归还给黑夜,做一些关于勤缘山历险之梦,梦里果然都有甘蒙提到的剑客,只是样貌各有各的想象,子修梦到的是天外来客般的师父,而晋威梦到的——是皇帝。清晨醒来,晋威开始打扫院落里的枯叶,早起的谢小鹛走过来提醒道,“今日是成崊当值。”
晋威继续打扫,温和地回复道,“他贪睡。”
小鹛嘟囔道,“你就惯着他吧。”
秋风忽起,扬起了些许尘土,晋威本能地伸出手,替小鹛遮住眼前之风尘。“闭眼。”
小鹛不由自主地照做,待再度睁开眼睛,晋威早已走远了,自己手里被塞了一个小巧的布袋,打开一看,是一盒唇脂,檀色的,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巳时,惜泓居迎来了两位访客,便是曹狐与郑勤澄。夫妻二人被请进质子的书房,晋威照例奉茶,然后立在质子身背后,理直气壮地旁听。郑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也没什么事,巡视至此,讨杯茶喝,不会扰你们清净吧?”
质子依礼回复,“不会。得陛下照拂,茶是极好的,晋威又是奉茶的高手,请常来品鉴。”
郑将军笑道,“我是个粗人,尝不出品级,只是觉得香甜解渴。”
曹狐只得咳了一声,勤澄撇了撇嘴,不言语了。“钱将军已奔赴北域,临行之前,可曾来与公子道别?”
曹狐这一问,致使整室安静下来。思量片刻,质子沉稳作答,“钱将军昨日未时来过,谢过了玄普与甘蒙,之后就离开了,曹中郎若有在意之处不妨直说,我再对照着细想一番。”
曹狐于心中苦笑,这到底是谁探谁的口风?“也没什么,闲聊而已。我与钱将军未有深交,心里却着实佩服他的统兵之道,如今他背负丧妻之痛,撇下稚子奔赴北域,我对他既钦佩又惦念。”
勤澄心想,虚伪,何苦煽情?我都能看穿,何况聪明至极的荀子修?“钱将军临别之时,可有什么异样的情绪?”
勤澄直截了当地问道。质子心中一惊,转回头与晋威对望一眼,复又面向勤澄道,“除了隐隐的悲痛,倒也没有别的。”
勤澄点点头,起身略一拱手,“告辞。”
随即拍了拍丈夫的肩膀,曹狐也就跟着起身施礼,随妻子匆匆离去。“现在要怎么办?”
曹狐有些气馁地问妻子。“等呗。”
郑勤澄回复道,“我不相信钱将军会做逃兵,估计是想独自去哪里办一些私事,再赶去北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总之,咱们都别神经兮兮的。”
然后策马疾驰起来。曹狐叹了口气,催马跟了上去。“看样子,钱将军没有直接去北域啊。”
晋威听得质子此言,隐隐觉得事情非同小可,“看来郑将军与曹中郎应该还没把自己的担忧告知渭王与勤王……也不知道陛下是否知情。”
这是左右为难的时刻。两个人互看了一眼,一个说,“去查一查。”
另一个说,“好。”
晋威得令去查钱菮的行踪,自然要从钱夫人下葬的墓地查起——没有收获,且还意外得知曹狐与郑勤澄也来过了。那么,皇都之中,他还能去哪里?脑子一时僵住了,因为答案居然是——没有。多么无趣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爱好,人生中几乎没有什么色彩。也不能说不好,身为将军,本就责任重大,何况家有病妻,他又哪里会有闲情去丰富自己的生活?等一等!头脑里忽然想到一个地方、一个人——辉浚县,汪荣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