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话音沉稳,不容违抗。夜半被叫到父亲的书房里来,此刻又被命令跪下,曹遄自然是惴惴不安的。“甜儿的姻缘,你是搬请了哪路神仙促成的?”
庆王面色凝重,“想好了再说。”
临安公主必然是不能被提及的,曹遄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做声。“不说是吧?那就跪着到天亮,我就不跟你耗了。”
庆王起身,慢悠悠地迈着步子,曹遄心想跪就跪吧,整个人反而放松下来,岂料忽然之间,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下来,身上火辣辣地疼,还没来得及细想,又是连续的两鞭子,打得曹遄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明天哪儿也不许去,跪着抄写曹家家训。”
庆王出了门,在外守候的管家战战兢兢地关严了门。“从此刻起,谁都不准进去。”
这句话说得十分冷酷,隔着门都能感受到寒意。曹遄闭上眼睛,奋力调整呼吸,不断告诫自己——撑下去,撑下去!终究是跪住了,但眼中却也疼出泪来。长兄为父,长兄为父……他还当真了。床榻之上,庆王久久不能平静,结发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脾气秉性,因此纵有一肚子疑问,也佯装熟睡,忍了下来。此夜,曹家上下似乎都在忍耐,终究无人胆敢踏入庆王书房半步。天亮了,曹遄觉得整身肿胀、麻木,痛感倒是不那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是时时头晕、恶心。吱呀一声,书房之门被推开了,曹遄抬起头来,仰视着走至近前的二弟曹卉。“大哥,因为您昏过去了,我让守在外头的人去告知父亲。”
曹遄明了了弟弟的好意,嘴上却说,“启晨,不要胡闹……”曹卉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我又不是嫡长子,偶尔闹一闹,父亲也不在意的。”
说罢小心地将兄长搀起,架到可供休憩的榻上,又取来丹药和一杯水,伺候兄长服了药,安稳地躺下。“您身上的伤也挺重的,得请个顶用的医生来。”
停顿了一下,曹卉慢慢地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虽严厉,却从未对咱们动过手,您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领受这般责罚?”
曹遄苦笑着闭上眼睛,觉得身上疲乏得不行,一下子就昏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曹遄四下望了望,见屋子里只有自己,再看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皆上了药,虽痛感加深,但肿胀的感觉得以缓解,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愿此事能就此过去。他在心中认真地祈祷。一想到妹妹觅得良缘,不必远嫁,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也无比感激促成此良缘的公主。未来某日,他坚信公主一定会派下任务,而自己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办理妥当。这也说明,在公主眼中,自己居然可以算作有些用处的人,想到这一点,他颇为振奋。“我和川郎都认为,大哥受了家法,跟甜儿的婚事有莫大的关系,至于个中隐情……”急急来访的郑勤澄别有深意地望着公主,谨慎地说,“大哥闭口不言,我们也就只能猜测……我记得前些日子咱们去祖父家中,公公与大哥恰也在府上做客,为尽地主之谊,祖父命你陪同大哥在府内转了转,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奇怪的话?”
一阵风吹进起凤阁内的密林,树叶发出连绵的酥响,几丝略长的鬓发随风摇曳,公主抬手捋了捋秀发,似有若无的幽香扑在勤澄脸上,十分动摄人心。“你总是这样香甜,身形样貌又美得令人心颤……我尚且招架不住,何况大哥——”一双柔白的手按在勤澄肩头,“不许说浑话。”
音色颇为严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会错意——”“曹家的家务事,你没必要说与我听。”
“大哥是公公最为看重的嫡长子,若无大错,何至于动用家法惩戒他?我只是想知道那日他有没有跟你提及什么,比如甜儿的婚事——”公主摆了摆手,“你回去吧,我忙得很。”
说罢快步走出密林,勤澄乃武将出身,顷刻便就追了上去,拦在公主前头,轻声道,“我并无他意,只想问问他当时可说了些什么,这都不行?”
公主冷笑道,“果然是嫁了人,一切都以夫家为重,曹遄挨了家法受了点儿苦痛,你都能绕到我起凤阁求签解惑,简直可笑!”
勤澄仍欲争辩,公主朝立在不远处的如意扬声道,“替本宫送客!”
如意立即来至眼前,半求半哄地请郑将军离开,勤澄莫名地上了脾气,大喝一声,“滚开,我自己会走!”
如意周身一震,奋力回敬道,“那么将军慢走,恕奴婢无礼,就不送了。”
郑将军狠狠瞪了公主一眼,“你教得好啊!”
说罢扬长而去。郑勤澄出了起凤阁,肺都要气炸了,驾马一口气奔去明珠湖,守卫的士兵见郑将军这般气势汹汹,皆不敢阻拦,只管放行。然而,密不透风的树林是更为忠于职守、铁面无私的士兵,任凭人与马再强横,亦耍不了威风。勤澄安置好骏马,独自穿过密林,来至明珠一般美好的湖畔,整个人也就放松下来了。她知道公主儿时经常同荀国公子到此玩耍。“你还不是一样,心里只有那个荀子修。年年岁岁、时时处处护着他,为他筹划,整个郑家都比不过,还好意思说我以夫家为重……”她恼火地嘟囔着,随手捡了一颗石子,用力投入湖中,湖面看似毫无变化,也是,如此渺小的石子岂能让壮阔之湖起上一点儿波澜?她有所感悟,席地而坐,耳畔似有南疆之风呼呼作响,父兄与战友们的音容笑貌徐徐浮现,日子虽然艰苦,且时时刻刻都要绷紧守边的神经,然而那才是她该做的事,何等意义重大、潇洒畅快!“澄娘。”
一声真切的呼唤入耳,南疆之风也就呼啸而去了。“看来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了,不然岂能寻到这里。”
郑勤澄再次朝湖面掷出一颗石子,然后敏捷地起身,准备离开。“澄娘,我知道你去起凤阁闹,全是为了大哥,为了曹家——”勤澄觉得这话后边势必要跟着一个“但是”,所以决定先发制人。“放心,即使公主要算账,也殃及不到你,再说,我们自小就打闹惯了,伤不了感情的。”
曹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妻子已放开大步走入密林了,他也只能默不作声地追上去。“忙你的去吧,我还有事。”
出了密林,勤澄立即骑上骏马,潇洒离去,曹狐叹了口气,心想你可千万别去你祖父那里告公主的状,不然公主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挑唆你的结果。你说的对,你们再打再闹也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伤不了情,可我呢?一旦被公主下了定论,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他心下一惊,自我辩解起来——我可不是还对公主存着不该有的念想,因而格外在意她对我的看法,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然后转念又想,在妻子看来,自己就是贼心不死啊!想到此处,顿觉不妙,在心中大力地喊起冤来。郑将军忽然闯入惜泓居,人与金黄色的高头大马皆气势汹汹,甘蒙正在侍弄他种的板蓝根,成崊正在跟欢白疯闹,玄普正在吹奏一支不知名的曲子,笛声悠扬悦耳,谢小鹛今日理直气壮地没了踪影,而晋威正在质子书房中冥思苦想,苦苦支撑将败之棋局。一切和谐就这么被打破了。“我来,就是想跟荀公子单独聊两句。”
郑将军单刀直入,毫不拖沓。“着实抱歉,晋威要在场的。”
荀子修也亮明了惜泓居的规矩——其实是皇帝立下的规矩。“行吧。既然晋威能旁听,陛下必然会知晓,我是无所谓的,临安公主恐怕就有难了……你不在乎吗?”
子修沉稳一笑,“将军还在意我的感受吗?”
勤澄撇了撇嘴,“你的嘴巴果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