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渠阁的后花园内,散步的皇帝忽而停下脚步,胃内没来由地泛起一股酸水,很快引发了一阵恶心。“陛下。”
焉汶将一方素色帕子展开,内里有一粒小小的丹药,敬宗伸手取了药,放入口中含服片刻,胃内果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回味着于苦涩之中绽放的淡淡药香。回到书房,焉汶伺候皇帝漱了口,正准备离开,闻听皇帝问道,“釉麟此刻在哪里?”
焉汶轻声回复,“在起凤阁,据说太子殿下也在。”
皇帝不由地感慨,“有个姐姐真好啊。”
焉汶附和着笑了笑,没说什么。门被极有分寸地敲了三下,秦芗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渭王求见。”
皇帝收拢了笑意,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焉汶张了张嘴,却还是觉得暂不发声为妙。待渭王进门,焉汶施礼退了出去,关门的一刹那,渭王的声音入耳,“陛下,臣想替故人讨个真相。”
焉汶嗓子一热,险些叫出声来,然而毕竟身经百战,到底是稳住了,毫无声息地关严了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渭王才出了门,径直离开,焉汶暗暗观察了一下其表情,猛地被狠瞪了一眼,立即缩回目光,低头不语。“挨骂了?”
刚一进门,温和的一问便令焉汶的心一下子暖了。“您听到了?”
的确是明知故问——一个阉人也敢窥视本王?!这话的确刺耳得很,且放眼整个皇宫、整个皇都,乃至棠延天下,唯有渭王胆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呵斥焉汶。“不必理会他,攻击可怜人的痛处以泄愤,实属鄙陋之人所为。”
焉汶深施一礼,退出了书房。永固马场之上,荣团兽飞奔如电,将所有妄图超越自己的骏马狠狠地甩在了后边,这多少令大将军畅快了些。“真相?朕倒要听你说说何谓真相?”
皇帝之问带着阴寒之气,不可遏制地渗入渭王之心。是啊,何谓真相?“臣说得很明白,是替故人讨要真相,那个真相并非泛泛而谈,只聚焦在舒美人离世这件事上。”
此时回想起这段话,渭王觉得自己真的为舒云端拼尽了全力。“要朕解惑可以,只是你得先付些代价,若不肯,就别想了。”
渭王勒住缰绳,荣团兽迅捷地降速,稳稳地停了下来。回到王府,赵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丈夫眼中一闪而过的惆怅,本想问一问,又觉得能迫得堂堂渭王如此的人与事都是非同小可的,只得伺候丈夫洗漱更衣,再闲聊几句家务事。“若有一日,我与陛下决裂,赵氏的大旗倒了,你当如何应对?”
虞婉约心头一跳,认真地看着丈夫,“赵家权势正盛,您却问我这样的问题。”
赵武州面色平静地说,“就当做是我给你出的考题。”
婉约柔声问道,“既说是考题,那么您心中有答案吗?”
渭王回复道,“没有,所以想听听你的答案。”
婉约坚定地答道,“只要您对棠延的忠心不变,即使犯再多的错误,您同陛下也不会决裂。若您变节,陛下绝不会给赵氏喘息、应对的机会,眨眼间也就都没了。”
渭王回味了片刻,点头道,“真是怪了,如此简单明白的道理,也非得经你拆解,我才能全然领会。”
白昼即将过去,起凤阁早已恢复了往时宁静,临安公主驾驭爇雪冲出皇宫,奔赴永固马场,自然,潘略要随行的。其实余炎也自圆悰寺归来,本是可以跟随的,不过潘略说了,有他在就好,余炎也就回房自在去了。为公主效命对两个人而言,意义大不相同,不过永远要做有用之人倒是二人的共识。马场之上,赵廷钊似等候多时,因此见了公主先是纵马急切地迎过来,后又恢复了几分理智,勒住缰绳,拱手施礼。“说吧,本宫待会儿还要去别处。”
这是公主一贯的作风,廷钊早已习惯了。“父王要将我三弟送去北域,母亲也同意了,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他还小——”公主摇头,“他不小了,你也别说他志不在领兵打仗、上阵杀敌,身为大将军之子,就得有这个志向、觉悟。这一回,本宫不可能帮你运作什么。”
归途,赵廷钊来至垂铃湖畔,沿着湖岸缓慢地行走。夕阳以一抹不甘之光与暗夜之力较劲,看起来着实自不量力,撕扯了片刻,如血的殷红终是凝固成化不开的阴森墨色,罩住了整个天空。湖面平静,像是见惯了残酷斗争的看客,无声而麻木。一股寒气自廷钊心底涌出,他不由地咳了一声,公主之言他反驳不了半个字,他心再疼、再不舍,也无法改变三弟的既定之路。转念一想,岂止是三弟,所有生来就要走既定之路之人,都是难以被改变的。至此,他心上又多了一条淌血的伤口。与夜色一道徐徐展开的还有敬茗斋内的棋局,对战双方是棠延大儒李韧光与临安公主,这一回,没有观棋者。外间的雅室内,苏烈正同李韧光的高徒莫荣琛对弈,观棋者是吴炬与潘略。“好好下棋,不可心不在焉。”
闻听师者低声训诫,公主双眸一闪,应对道,“您若只为下棋,怎会找我?”
李韧光温和一笑,“确实只为下棋,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差劲。”
公主歪头浅笑道,“啊呀,那肯定是要惊到您了。”
尽管李韧光一再地放水,棋局还是很快结束了,师者无可奈何地说,“真的很差,你以为下棋这件事可以如此被戏弄吗?”
话说得很重,口气倒是柔和的,甚至带着暖意,“等你上了年纪,回忆起今夜此局,会有遗憾的。”
人生值得遗憾的事情太多了,相比之下,而这件事根本不算什么。公主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也许吧,不过至少我觉得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与您坐在一处下棋,下一次,我会尽心尽力地输,您也会尽心尽力地赢,这样才叫体面。”
“承基来信了,你读一读吧。”
一封来自北域师将军的信被交到公主手上,公主展信一读,一位心藏高山大海的中年男子展现于眼前。信中冷静地分析了北域现状与未来的走势,以及自己可不想做戚党棋子的态度,无论是郑氏、赵氏,还是襄王这边,他都不想粘连,尽管如此,对师者的敬重一生不变……读完此信,公主并不失望,“挺好,没有收获也就没有损失。”
然后扬脸看着师者道,“为报答您让我读信,我今夜暂且放过您的胡须。”
师者没有笑纳这句玩笑,面色温和地抬了抬手,忽然之间,公主意识到师者与父亲是如此的相像,只是,相像无用,此生此二人必然要争斗到底的,想到此处,也就起身告辞了。“姐姐。”
莫荣琛放下正在进行中的棋局,跑出来呼唤公主。一群夜宿枝头的鸟儿被惊醒,在树上闹了片刻,又归于平静。“怎么了?初鹭。”
公主走上前去,抚了抚初鹭的肩膀,“莫不是知晓了廷仁要去北域,求姐姐挽留他?”
初鹭摇了摇头,眼中有泪光。“我哥病重,父亲差人来接我回南疆。”
公主一愣,此等重要的消息她并不知晓,料想釉麟也不知晓,不然会告知她的。“你不是说无论发生什么,此生必然要追随老师吗?”
公主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看起来像是在挽留嫡亲的弟弟。初鹭思忖片刻,在公主耳边轻声说,“兄长之事,父亲甚至没有告知我那远嫁到此的姐姐,足见这一回,我在他心中有了重要位置,我要趁此机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就这么平静地道出这番心里话,然后后退一步,深施一礼,“我此生已将您视为嫡亲的姐姐,也许您觉得我说的话很轻,不做数,就像我说此生会追随老师,转眼就食言了……总之请您保重。”
说罢利落地转身,重返棋局之上,准备显露本色,对苏烈施以极刑。公主上马,拍了拍熱雪的脖颈,骏马心领神会,奋力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