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遇上晋威,玄普一点儿都不意外,“我便知甘蒙走了,你自会盯着我,令我终身不得清净。”
晋威面色清冷,还击道,“若非公子挂念,我才懒得理你。你事事求自在、无挂碍,干脆去圆悰寺出家多好。”
玄普摇头苦笑,“你的嘴也是兵器,名曰‘刻薄’可好?”
晋威即刻又说,“挺好,专克薄情又爱招花引蝶的老头儿。”
“说我是老头儿,我认,可‘招花引蝶’四字怎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玄普虽是这样说的,面目上倒也毫无愠色,晋威眉头微蹙,缓口道,“这四字的确孟浪。”
随即于马背上微微欠身,算作是赔礼了。至此,二人再无言语,一路平稳地回到惜泓居,又一起去书房拜见质子。听得玄普讲述了“竹海追光”之曲,质子请其拿出竹笛,自己细细地欣赏了一番,然后双手奉还。“清虚淡远……”质子喃喃,看向新近裱好、郑重地挂在南墙正中的画作,“莫名一梦”四字实在是画龙点睛之笔,与竹笛之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您是说,‘清虚淡远’与‘莫名一梦’皆出自同一位仙人之手?”
质子看着玄普,极为肯定地说,“正是如此。”
玄普抚摸着竹笛上的四字,轻声道,“果然还是公子慧眼如炬,更懂字如其人的真谛,只凭这几字便能识得仙人独一无二的气韵神采。”
停顿片刻,又说,“看来棠延笛王与金刚峡谷内的隐士也有交情呀。”
晋威摇了摇头,“这倒也未必,此笛看着古朴,实则价值不菲,诗人生前过得极为清苦,隐士的日子也必然是清虚淡远的,此笛恐怕是身在高处的友人所赠……比如棠延大儒。”
“当年我偶得破岩,难得隐士濮舟肯出趟远门,云游至南疆见我,他可是久负盛名的大书法家,我便请他在竹笛上刻下‘清虚淡远’四字。岂料破岩倔强得很,并不认我吹笛的功力,我猛然想起远在皇都、号称‘棠延笛王’的落魄诗人,遂派人将破岩赠予他,让他在清苦的日子里得一点儿笛声的润饰、慰藉……你父皇派去取他性命之人必然不懂此笛的价值,你才得以救下它,留存至今,为其觅得新的主人。”
棠延大儒的书房里灯火正盛,襄王听了老师的这番话,恭敬地回复,“我知道他是您的友人,几次登门示好,可他并不理会,当时我刚开府不久,诸事繁杂,也就将他忘在脑后了……他的性命,我至今都不觉得是父皇派人夺下的,诗人而已,并不值得父皇动用他的‘杀手军团’。”
“他触犯了皇帝的底线,必然是这个结局。”
襄王不信,追问道,“他再能,再有威望,不过是一介草民——”李韧光面露不悦,“没有泥土,如何有广袤无垠的大地?大地无限延展,总会与苍穹连接成一线的。”
襄王起身施礼,恭敬地说,“学生知错了。”
晫王抬了抬手,沉声道,“坐吧。”
襄王这才重新坐到师者身旁,却也不敢开口再问——当时的诗人究竟触犯了父皇的哪一条底线?此时,向来敏锐的晋威猛然发力,冲出门去,见眉目英俊的林想站在甘蒙留下的药田里,遂冷声发问,“这么晚了,你这是做什么?”
林想冷静地答复道,“成崊说我既来了,理应接管了甘蒙的药田,若板蓝根照顾不当,死了或者毫无收成,公子一定会重重责罚我的。”
晋威冷笑道,“他的话,精明如你,也肯信?”
林想扬脸一笑,脸颊白得发亮,“他比我年长,也是我的前辈,我理应尊敬,倒与精明无关的。不过惜泓居内皆是能人,公子才能更在云端,陛下既派我来此效命,我也确实不能愚钝。”
说罢施礼回房,英挺笔直的身姿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回到书房,晋威脸上愠色仍在,质子只得劝慰道,“也许就是刚来,不适应,夜不能寐,出来透透气而已。”
玄普也道,“他轻功再妙,也总有些许动静会被捕捉到,所以偷听不到什么的。再说,也未必是陛下派来看管你的。”
晋威觉得最后这句话有些刺耳,顾不得公子还在,驳斥道,“才教训我孟浪,你就说这样不得体的话!”
声音好不尖锐,惹得玄普与质子面面相觑,不言语了。三人不欢而散,晋威径直回到寝屋,郁闷难眠,辗转反侧,头脑里全是林想的身影,陛下派其来此究竟有何额外的用意?圣心难测,果然是如何都理不出头绪来。次日晨起,质子已在院中练剑,看客里不出所料地多了林想,晋威按下重重心事,来至成崊身侧。成崊见了他,欢喜一笑,“公子与锋逝剑越来越默契了。”
晋威“嗯”了一声,心情渐渐转好,忽而听到林想道了一句,“不对。”
顷刻压着声音训诫道,“待公子练剑完毕,你再行指点!”
林想墨色的瞳仁晃出一丝波澜,轻声道,“抱歉,我不知惜泓居还有这样的规矩。”
成崊向着林想歪头讥讽道,“不是规矩,是常理,没料到你竟不懂。”
算是为晋威出了气。待锋逝入鞘,质子恭敬地朝四位剑客施礼,等待师者指教。众人逐一发言,质子一一领受,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落在林想身上。这一回,此英俊人物反而施礼道,“奴婢刚来,应该多学多看,不想妄言,还望公子体谅。”
质子暗想,果然因那一声“不对”被晋威与成崊教训之后,林想也有了情绪,便和气地说出一个“好”字,回屋洗漱去了。众人各忙各去,唯晋威觉得不妥,思前想后,还是来至林想的住处,敲了敲门,门开了,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无言以对,好不尴尬。晋威终究进了门,直奔主题,“你来惜泓居效命,若还有别的职责,不妨现在就说出来。”
林想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别的职责,且我说了,惜泓居内皆是能人,所以我凭一己之力岂能掀起浪来?”
晋威觉得此言非虚,语气稍缓,却仍带着责备之意,“公子练剑,你说不对,待公子请教,你又端起派来了,可不像是诚心效命的样子。”
林想淡淡地笑了笑,“你若总在情绪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像样子的,所以我何苦说?平白的又要惹来一干人等的教训。”
晋威尽力忍住情绪,松口道,“无论如何,惜泓居的一切当以荀公子为重,为此,我愿放下情绪,诚心讨教‘不对’二字涉及了什么。”
林想没料到赫赫有名的晋威肯放下面子,如此示弱,觉得若再较劲,今后的日子必然难上加难,便就直说,“公子剑招运行流畅无错,然而宝剑剑柄不对。”
晋威一愣,“剑柄?!”
林想点了点头,“我出生于东围无争县流水乡,正是棠延最出名的铸剑之乡,那里山高林密,矿藏丰富,泉水清灵,几乎家家户户都以铸剑为生,我自小跟着父亲锻打铸剑,自认为对剑十分了解。公子那柄残剑,配了个旗鼓相当的剑柄不假,然而并非相得益彰,无法相辅相成的。”
晋威叹了口气,坦言道,“此残剑是公子于勤缘山偶得的,原本的剑柄估计仍在山中,可你也知道勤缘山有多么庞大,若想找到那剑柄,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林想音色坚定地说,“剑与剑柄本为一体,因某种原因断然分离之后,会一直互相寻找的,所以我们总要带上残剑,去勤缘山碰碰运气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