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喇嘛是以回忆的方式,跟他们说起次旦萨满曾跟他说起过的,有关于当年的真相。
这其中有很多细节的东西,不清楚是次旦萨满没有细说,还是老喇嘛因为时间过于久远,所以忘记了。
许念生喝完最后一口酥油茶,老喇嘛也回忆完毕。
屋子里的炭炉烧得很旺,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
“你的父亲已经做出了反抗的第一步,为他而死的人没有一个会怪罪他,成功那天,人们甚至会歌颂他。”
老喇嘛把次旦萨满的意思传达给谷怀信:“去做吧,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多谢。”谷怀信情绪没有多么激动,这个结果可能和他曾推测的大差不差。
氏族里曾拥护过那额的人,一直觉得是次旦萨满告发了那额的计划,害得最后的结果功亏一篑。
而他最后离开鄂榅克,也仿佛无声的坐实了自己的罪责。
所以氏族里很少提起这个曾经风光过的萨满。
他们起身时,老喇嘛似乎才刚想起什么事来,他看向许念生:“后来次旦萨满给我寄来一封信,他说他是真的爱上了那段四处漂泊的日子。”
也在信中说明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自己”,也是很大的一份幸事。
而这个“看见自己”,并不是从许念生身上看到自己,是许念生陪着他,找到了自己。
不管是什么心态,这个孩子的出现,让他想通了很多事情。
“夜已经深了,寺里有客房,贵客选个好天气再下山吧。”
老喇嘛说罢就闭上了眼睛,许念生走出屋去,不再打扰他修行。
藏区的夜空很美,漫天星辰仿佛就压在头顶。
小喇嘛引他们来到客房,跟他们交代两句就拿着油灯离开了。
许念生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看,脑子里没有半点睡意。
今天走了一天的山路,他的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异常活络。
或许他应该去找老喇嘛学习一下修行,人怎么才能快速入睡……
打开房间的木门,一道刺骨寒冷的夜风卷进来,冻得他更精神了。
客房外面是一条不算长的回廊,朦胧夜色下,他看到有人靠着廊柱,指间有一点红光在安静的燃烧。
偶尔一点粉末似的火星被风吹落,格拉寺的宁静里,多了一丝烟味。
“借个火。”
许念生靠在廊柱的另一面,摸兜半天发现自己还真没带打火机。
他出来也不是真的要去找老喇嘛修行,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还没修行呢,怕是功德先少十年。
谷怀信有些意外的侧头,随即一小簇火苗已经在指间窜起。
“睡不着?”他问。
许念生将烟点着,转回来跟他背对背靠着同一根廊柱:“太冷,做个梦都是在冰川里游泳。”
“就这样?”谷怀信还以为自己想多了。
许念生含糊地‘嗯’一声:“还梦到老头突然变得年轻了,一下年轻十几二十岁。”
这个说不上来是不是认真的语调,让谷怀信低头,扯了一下嘴角笑开。
他倒是不知道许念生什么时候学会,用开玩笑的方式反着问问题了。
“离开鄂榅克之后,次旦萨满去了很多地方,其中上山下海,还包括在地下寻找汪家人的秘密。”
老喇嘛的回忆补全了他从圣湖带出来的竹简当中,所缺失的那一重要部分。
还有一部分,是记在了留给许念生的那一封信里。
虽然那封信当时并没有交还给他。
“所以呢?”
他接触到老头的时候,他已然是一副老头模样了。
“在墓里中了机关,身体加速衰老,次旦萨满倒是不认为这是对他的惩罚,因为在他眼里身体只是一副皮囊。”
许念生了然的弹去烟灰,这没什么好质疑的,跟老头待那半年,他确实没在意过这些。
“你呢,有什么打算?”
谷怀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动,许念生看不见他是什么神情。
只是一个信封递过来,正是老头留在戛瓦当,当时他让谷怀信翻译,却被他找借口推脱的那封信。
许念生看着信封两秒,抬手接了过来。
他没看,也没让谷怀信给他翻译里面到底说了什么,随手揣进兜里。
“没什么打算,走到哪算哪。”
他讨厌做计划,尤其是人生有什么规划这种问题。
那不是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
这个随意的话语却让谷怀信神色恢复常态,眉宇间那抹隐约的忧色,随着寒冷的夜风飞掠而去。
次旦萨满在那封信中,提到了因果这个他曾和老喇嘛探讨过的问题。
谷怀信的母亲给他起了一个汉名,这在当时,算不上什么因,也结不出什么果。
但是往往宿命就是这么神奇,次旦萨满在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头的那一晚,突然就看到了这个因果。
他害得一个孩子从出生就斩断了所有亲情,孤苦无依,孑然一身。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因,交还到那孩子身边。
至于最后是什么样的果,就看这两个孩子的选择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宿命,就像突然有个人指着你和你的朋友说,哎,你们上辈子认识,而且关系还不一般。
有的人会觉得开心,有的人却不喜欢这种强加而来的感觉。
许念生在他印象里,就是后者。
他还以为听了次旦萨满的故事,许念生虽不至于激动,但可能会去改个名之类的。
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提问,得到的却是满不在乎的回答。
在谷怀信的童年里,身边不需要设防的,只有他师父周老舅,和一个并不依赖他的小师弟。
而这个满不在乎,现在在他看来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好的结果。
他们在格拉寺休息了一天两夜,想给吴斜那边联系,却发现他那边完全是没有信号,不在服务区的状态。
小喇嘛送他们下山,久久看着他们的背影变成一个移动的小黑点,慢慢的,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脑袋上突然感觉到一抹轻轻柔柔的冰凉,小喇嘛一摸头,发现有雪白的颜色从天空飘落。
——下雪了。